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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少昊-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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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箭还多少?”
  “每人配给都是三十支。”
  这完全不是能阻挡住末羯人的数字。宋明晏平视着前方,咬住了下唇。他听见身旁有人握拳,念起了战誓,也有人开始向虚无的神明祈祷。可宋明晏不信北方的神明,头顶那些异族的先祖灵魂亦不会保佑他这个外来人,他可相信的只有他主君赐予他的刀。
  “我为什么当时要答应哲勒呢,”宋明晏用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喃喃道,“……现在我连战誓都不能念了。”
  半个时辰后,翻涌的烈焰逐渐开始从烧无可烧的地面恋恋不舍地离去,长风亦带来了末羯阵中长而沉闷的三声战号。被耽搁许久的冲锋再度发起,并且比先前尚带有试探性的势头还要猛烈百倍。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宋明晏都能感觉得到地面发出的细密震颤,他提高声音喝道:“三列交替齐射准备,一支箭也不许留,如果末羯人冲到了面前也不准闭眼,用刀也好,用拳头也好,牙齿也好,不能让末羯人撕开任何一个口子!”
  黑色的恶潮踏上了高温的焦土,零星的火苗被马蹄踩碎,如夜里的萤火虫四散乱飞。图戎的鸣镝声又一次响起,这尖脆的调子如今在群马轰鸣中显得微不可闻,就像飞蝗的箭雨和图戎的大军悬殊的差距。
  末羯人冲锋凶狠程度远超图戎的估计,庞大的军队像是一只展翼急速俯冲的黑鹰,双翼能卷起如刀般锋利的猎猎狂风,利喙直指炎狗营最薄弱的左侧。宋明晏原本估计能循环的五轮的齐射被彻底打乱,第三次齐射时,末羯的铁骑已冲到图戎人面前。速度的代价是他们最前排的骑射手损失不少,但这些损失和即将获得的比起来又显得微不足道。若戈别在这里,嘴里大概会操上十八回墨桑的老娘,而宋明晏只是在战士们震耳的咆哮中咬紧牙,甩了甩麻木的手腕,然后沉默地拔出了刀——短兵的相接不需要信号,飞溅入眼的尘土和血就是最好的信号。
  如何走马,如何击杀敌人,这都是北漠人与生俱来,刻在骨血里的本能。
  人潮如两股汹涌洪流撞击在一起,发出如沉闷滚雷般的轰鸣,开始还能保持阵型的双方在不断的折返冲击和搅乱下,很快便只能从衣裳来判断身边是敌是友,然而末羯人依旧不能突破炎狗营这一道防线,仿佛鹰的凌厉双翅正撞在了猎人柔韧的捕网上。
  若这捕网是铁铸而非血肉就好了,宋明晏想。他在末羯第二次冲击时和桑敦离散了,混乱中身边仅剩下一支百人队,并且人数在时间的流逝中不断减少着。每个人的后背都湿透了,甲胄被高温炙烤,烫得能燎起一串水泡。
  队伍还在缩水收拢,年轻的战士颤声问道:“阿明大人,我们现在——”
  “鸣哨,得跟桑敦他们汇合!”宋明晏掌心粘腻得几乎要握不住刀,干脆撕下衣摆,紧紧缠绕在了虎口和刀柄上——他如今手里握的是一把末羯人的马刀,他自己的那柄在一刻钟前卡在了一个敌人的头骨中拔不出来,干脆就留给了那具尸体。
  掌号骑兵哆嗦着掏出号角放进了嘴里,发出凄厉的讯号。顷刻间,从小队的左边亦传来了微弱的回应,众人都松了口气,毫不犹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突进。
  然而宋明晏并没能看到桑敦,鸣哨的是桑敦身边的掌号骑。青年不受控地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急促发问:“桑敦呢?你们头领呢?”
  “他……他……”掌号骑眼眶迅速红了。宋明晏霎时明白,然而没有可以给他伤感的时间,他攥紧缰绳:“那增援呢?还没有到吗!”
  “没有,没有!”掌号骑嘴唇因为脱水而泛白,酷暑使他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没有任何支援的信——”
  声音被一只箭截断,血雾蓬地一声炸开在宋明晏眼前。
  不知何处而来箭簇贯穿了年轻人的头颅,骑手被这十足的力道带得向旁倾倒,坠马时错愕而稚嫩的脸上犹沾着几点血沫。
  刹那间,一股莫可名状的暴怒从宋明晏的身体深处升起,他猛地侧头,想要找到箭矢的主人,然而他只能看见滚滚黄沙与一丛丛绽放的血花。青年咬紧牙龈,在视线里捕捉到第一抹末羯的黑时,策马冲了出去。
  桑敦是当年为宋明璃送亲时的一员,年少时宋明晏对这个年轻人印象并不深刻,在当时的他看来所有的图戎人都是可怖的,强悍的,后来他做了金帐武士,被哲勒丢到巡逻队里,半夜冷得打哆嗦时,这个陌生又眼熟的图戎人递给过他一碗温热的奶酒。
  父皇说做一个君子,当施恩不念,受恩不忘,他已经不能当君子了,那现在胸口这股莫名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宋明晏鼻腔涌起难言的酸涩,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斩落了几个黑衣的敌人,刀口又一次豁钝了,锋刃从末羯人的胸口缓缓抽出时,破碎的刀齿与裂骨摩擦,发出格格脆响。
  宋明晏把绑在虎口的布条解下,衣料在血污下染得已看不出原本的鹅黄,他刀随手一丢,准备再去哪个死尸上拔一把下来。宋明晏才要继续前进,眼前忽然一花,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自他视线中落了下来。
  宋明晏只觉得脖子骤然一紧,窒息感一瞬间冲了上来。套索!金帐武士立即反应过来,他立时想要抽出匕首割断绳索,然而一股巨大的拉力比他更快地迫使他向后仰去,缰绳脱手,他毫无悬念地被绳索带着摔下了马。
  宋明晏已经许久没有被敌人从后方袭击过了。灰烟的铁蹄会在敌人近身前便将其踹出一丈远,自然更不会有人自灰烟的后方为它的主人甩上套索。可他竟然忘了,现在他的坐骑不是灰烟,而是一匹换行的褐色骟马。他是一匹好马,却不是属于宋明晏的马。
  坠马时宋明晏的肩撞在地面,原本没好透的伤口顿时破裂开,眨眼便染红了衣裳,粗糙的绳索咯着喉头,一阵阵作呕感涌了上来。因为缺氧,他的视线已经开始隐隐泛红,他知道自己得马上将束缚解除,否则他要么死在群马蹄下,要么死在绞死的套索中。宋明晏在颠簸中艰难地抽出了狼头匕首,他用左手摸向自己后颈,拽住了那根要他性命的东西,然后拼着余力向后挥刀。
  清水钢制成的刀刃干脆利落地砍断了绞索,宋明晏尤因为惯力滚了几圈才停下。拖拽距离不足二十步,宋明晏却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磕断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随即喉头再难忍受,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引起了套索主人的注意。
  在最重尊严的北漠人眼里,战争偏偏是最不需要尊严的时候,不管是汗王还是普通骑兵,衣着都是一样的,要想找到对方的大将,只能靠自己的嗅觉和眼力。对方原本以为宋明晏只是个身手不错的普通头领,他的套索断了,尽可以用刀再去寻找新的敌人,折返回去取这人的头颅实在麻烦,可他偏偏看到了宋明晏捂住嘴的手指,拇指上面分明一个狰狞的银色狼头。
  “他是金帐武士!”末羯人发出惊喜的呼声。这一声叫喊不啻于是最美味的饵食,将附近所有末羯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宋明晏的心一寸寸下沉。青年一手仍捂在不断咳喘的嘴上,一手握紧了刀。
  太可笑了,他斩杀过人人称颂的摩雷,斩杀过图戎高贵的哲容孤涂,也斩杀过末羯最勇猛的阿拉扎,他杀过那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如今却要被几个无名小卒取下人头了。宋明晏想笑,但饱受折磨的喉管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格开了迎面的马刀,用相当狼狈的姿势躲过身侧的攻击后,顺势将锋刃送进了一名敌人的眼窝。
  宋明晏听见了模糊的战号声,但混沌中分不清是哪一方的,也分不清这几声战号代表着什么,暑气和残余的窒息感折磨着他的神经,他现在仅仅是凭着身体本能去撕碎每一个妄图接近自己的人。他手中或许是全北漠最锋利的一把刀,不会钝,不会断,可这一把刀可以杀光所有的末羯人吗?
  终于宋明晏脚下一软,力竭地朝后倒去,背脊撞上了一句刚刚被他割断咽喉的尸体,对方腰间的酒壶正咯在自己的蝴蝶骨上。宋明晏模糊的视线停滞在仅剩的那名末羯人脸上,对方原本惊恐畏惧的面孔如今带上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混杂着大功将得的狂喜,男人只犹豫了一瞬间,便朝宋明晏举起了刀。
  取下我的脑袋,去向墨桑求赏吗?
  群星在上啊,好歹让我在心里默念一遍战誓吧。他想。
  宋明晏胸腔沉滞的起伏,苦笑着看向那抹刀锋。他缓缓把匕首横在了面前,妄图用最后的力气搏最后一回。
  就在此时,那名末羯人的脖颈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旁横断,断裂的骨骼发出嘶鸣,代替了他被突兀降临的死亡湮灭的惊呼。
  末羯人倒了下去,原本被身体遮挡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直射向宋明晏,他不得不眯起了眼。那个斩杀了末羯人的身影在烈日中渐渐走近,但宋明晏还是看不清楚。
  “还站得起来么?”他朝宋明晏伸出了手。
  这是他熟悉的手,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
  是八荒里哪一个神明听见了他的祈愿,不愿叫他做那可耻的背誓者。宋明晏如释重负地闭上眼,他努力露出一个笑来,然后握住了那只手。
  “……汗王。”金帐武士嘶哑的喉咙终于发出了第一个词汇。


  77

  宋明晏起身后才发现身边人潮已不知何时变得稀疏,天空烈日当头,他算不准时辰,只好去问哲勒:“第一批牧民是……”
  “两个时辰前到的。”哲勒接道。
  两个时辰前,那时候桑敦还没泼下火硝。宋明晏松了口气,青年脚下虚浮得厉害,不得不撑住哲勒的手臂才能保持站立。他发音艰难,便用目光去询问哲勒。
  好在哲勒看懂了:“末羯人在撤退,帕德和戈别去追击了。”
  这个好消息却没能让宋明晏的脸色缓和分毫,青年反而瞪大了眼睛,他回忆着墨桑从第一波冲锋至今的一切行动,心底控制不住地一悚,五指攥紧了哲勒的手臂:“不,别追。”
  哲勒皱起眉:“怎么了?”
  “追了,就输了。”宋明晏使不上力气,甚至将手掌收起三根指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困难无比,他的喉咙依旧火辣辣的疼,难以出声,只能用破碎的气流冲哲勒嘶喊:“他们只放了两波箭!”
  就连北漠流寇追杀商队都不会只放两波箭,这道理哲勒不会不比他明白,何况他和哲勒的原本计划的就是这次只要将牧民能平安送至夏场,一切反击日后再说。宋明晏等待着哲勒下令让大军撤回,却没料到他的汗王冲他摇了摇头。
  “你那天提出的战术很好,步步扎营稳扎稳打,是你们东州人的风格。”哲勒停了停,“但草原上有草原上的打法,东州人的东西可以左右胜负,但绝不会决定胜负。你要相信戈别,相信帕德,也要信我。”
  “我没有不信……”宋明晏分辩。
  “那就信我。”
  两人僵持了片刻,最终是宋明晏放弃了,他叹了口气,把手从哲勒臂上放下,后退一步,低低嗯了一声。
  哲勒看着金帐武士耷拉的眉眼,忍不住伸手拨开头对方被汗濡湿黏在颊侧的头发:“我带来了重盾,没有全盘否定你。”
  哲勒解下腰间的水壶,递给了他。宋明晏再不接就是不知轻重的耍脾气了,他小声道了谢,扬头一气饮尽,水并不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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