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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女中学生三部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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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求快毕业好出国继承遗产,骄傲而愚蠢,我和他不一样,不能同流合污。可老师把鄙夷的眼光从他身上扫到我身上。同学们一定都在心里笑话我,笑我平时看起来知识面广,其实是个没用的大草包!我真想叫:“你们出思考题当场考好了!我烦死了烦死了!”让何老师刻薄一番恐怕在所难免了。我要逃,要逃!

1985.9.21.

今天倒了大霉,也不知道得罪了哪位过路神明,把祸事统统兜到我头上。化学复习得好好的,想不到只得85分!背错一个化合价,一大批格子全错光,批我卷子真省心,打起大叉来一个接一个,一长串!接着好几天测验,都满以为还好,但成绩出来,过90分很少。这成绩叫我怎么拿学生手册,在班上怎么见人?庄庆背得眼花缭乱,但倒是考得比我好了!

吃完午饭,走出食堂,迎面撞见何老师,她一个箭步抢在头里,说:“宁歌不要走。”

我打算决一死战了,她敢打我吗?那么对打好了。可是她拳拳地望着我说:“请你跟我到宿舍去一下。”

老师的宿舍我从来没去过,以前到过章老师家,她的床是天蓝色的,像静静的高贵的海湾。可何老师的宿舍像医院一样,一张白床单,一架木头床,箱子,书架,白墙上只有一张黑白的照片,年轻的何老师很严肃地梳着短发,脸上全是领袖般的伟大表情。这是一间没有乐趣也没有想象力的屋子。

何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本子,在手里掂着,她直直地看着我说:“宁歌,老师态度不好,该向你做自我批评,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心里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家庭很不幸,你这样的孩子能进龙中不容易,所以我更感到对你我责任重大。”让脾气暴烈的何老师这般模样,我一下子有点激动,我也有错啊,我没考好。我实在不会说话,只是一味地嘟囔,没什么,没有什么。

何老师真的没结过婚,一看这屋子的架式就知道,处处都有凄凉。我有点同情她,她真的只有一个人生活,不容易啊。我看了她一眼。

何老师猛地把本子送到我手里,说;“我真为你好,你看看我的日记。”

我慌张极了,我怎么能看别人的日记,这是人的命根子!何老师的眼睛热辣辣地看着我,使我懂得了什么叫掏心窝子。日记里写了暑假时候她一个人生活的凄凉,她一个人坐在孤零零的教室里想念我们,担心我是不是好好地做了暑假作业。我心里一热。日记里又写了那天我和她的争吵,她回来以后哭了,她为没有很好地使谈话起到教育的效果而哭,为我不尊重她而哭,她没想到现在的学生这样不需要她的指导而且不把她放在眼里,她说她不恨我,她只是为我着急,但她一定要使我赶上大家。我的心又一热。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甚至不愿意让她知道我感动了,只是默默把日记放在桌上。何老师送我出来,一直把手郑重地意味深长地放在我肩上。

我心里难过极了,不知怎么办好!何老师的诚心和激情以及不可动摇的愿望都像石头一样死死压着我。爱德华大夫的感觉又强烈起来,我真想吐。

只会在天上打小圈子的鸟又飞了,匆匆忙忙而没有目标地飞,可怜可悲的小鸟。

晚上丁丁、海伦她们拖着凳子出去背书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片恐慌,我好像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如果再考不好怎么办?每当老师报成绩的时候,我都手心一阵冷汗。

我也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走廊里,每盏路灯下都坐着人。地上铺了报纸,放着大张大张的草稿纸。没有声音,但比考试还要紧张,垂死挣扎。

丁丁挪出一半凳子让给我坐。我也打开了书,可我的确不习惯背,不习惯连表达方式都照老师的,我有点着慌了,看来的确不符合龙中的要求了,这可怎么办?

我要直升!我看了一眼丁丁,她被了件漂亮的粉红厚睡衣,我不比她,她妈妈常到学校来看她,是个胖胖的,呼吸特别安静的夫人。我想就是丁丁不能直升也考不上,她妈妈还会有那种温水般的眼睛看她,再给她买一件粉红的薄睡衣。可我呢,如果不进重点中学,进走读学校,我就得回家去生活在无知、争吵和责骂之中,母亲一定不会再让我念书,我就得自己挣钱养活自己,她一直说我是她的包袱,这下甩包袱的时间到了。

1985.9.24,

宁歌仰面躺在水泥地上,头发被在脑后,眉毛高高扬起,舒开手臂和腿,就像一扇洞开的门,放灵魂自由出入。她静静睁着眼,那眼睛淡泊黯然像黎明的星。她如释重负地欢欣地不做任何表情,好像刚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1985.9.29.

考得不理想。大约我行我素得太久,不能再适应龙中的风格了。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恐惧,我怎么办怎么办?何老师的眼睛像焦雷一样打过来,我真怕她再找我谈话,真怕看到知道我分数的任何人。好在是星期六,趁何老师还没来得及找我,我匆匆收好书包就回家去。经过门房时,我想到大青蛙的信,但不敢多留,一切欲望全被这般的惧怕淹没了。快到家才安静下来。

街上到处挂着月饼的广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团圆的日子。在我家的概念,大约是我和妈妈一起好好吃一顿饭。我很想吃红烧肉了,平时在学校看见肉很想买两块,但又不好意思,回到家,可以好好吃一顿,小时候我并不馋,现在吃得真多,胃口好得有时候都不好意思。希望妈妈能含笑等在家里,一进门就替我拿下书包。让我好好松松脑筋吧,以后我拼命考好。我现在从心里感到疲劳。

走进村庄一样的弄堂,看到夕阳红红的光芒照在我很熟悉的那一堆悠久的废墟上,薄薄的一片土上开满紫色的小花,我心里一松,觉得非常非常亲切。

突然看到童家阿婆在水龙头那儿皱着眉头对家里点点戳戳,好像在骂人。一阵惊慌烦躁袭上心头。童家阿婆看到我了,她冲我摇摇头,说:“只可怜了你这孩子。”

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动,哗啦哗啦地响。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舅妈说的话,你妈妈是烂货,妈妈她在家做什么?暗娼像闪电一样在昏暗混乱的思绪里闪过。心里抖得厉害。屋里传来哗的一声,像有人清脆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是本来我想象会放着一碗红烧肉的桌子。有男人的笑声,咳嗽声,浑浊,好像不只一个。又听到陌生女人的咒骂,骂得粗鲁极了。最后,闻到妈妈的劣质烟味,辛辣地浸过来。

曹家阿婆狠狠地关上门,薄薄的木头在门框里直哆嗦。

果真是赌钱。家里一个多余的钱都没有了,妈妈还要赌!从前默默无声但刚强不屈的妈妈到哪儿去了?从前像男人一样养家糊口从不低三下四的妈妈到哪儿去了?自从没有了工作,妈妈像泥浸上了水,一下子塌了,塌了就再也直不起来。我真希望妈妈是爱上了什么人,为了爱情一切都可以原谅。但是妈妈是在家做这种事这种事!难怪她不再去工地上班,钱也常不翼而飞,甚至连舅舅也常嚷嚷丢了钱!这就是我妈妈,我一路向往着能像蓝衣仙女一样对我温柔而安慰地微笑一下的妈妈。

童家阿婆开门出来,向我招招手,她会留我到她家吃饭,从小就这样,我嗅到她大襟上厨房里的油气,小时候我常闻着它委屈得一声不哭地听舅妈骂,听妈妈怨。刚进龙中时,回家来猛一闻到阿婆身上这气味,心还呼地颤一下,也不知什么时候,这感觉渐渐淡去,我更留恋章老师身上飘散的淡淡清香,那种从宽大裙裾里散出的温馨,也怀念安静得足以使人沉思的寝室,灯上丁丁挂了一个日本的木偶娃娃,很别致好看。我向董家阿婆摇摇头,我不想去。

门里有拖凳子的声音,我拔脚就往外跑,实在不敢面对此时此刻的妈妈。我怕再站下去会听到妈妈像那嗓音沙哑的女人那样写出一句什么。迈出巷口时,看见小烟纸店里也挂了一盒月饼做广告,我忍不住回头望一眼,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滴水,屋顶上还有像人的眼睛一样知情知底凝视着我的老猫。它的背后,月亮已经升上来了,天色还没有黑尽,月亮像一张透明的薄纸。可是那样圆。

这会儿大家都急着往家里赶,去郊外的车空极了,前面只有一个老太太守着几个空篮子,大概是卖完鸡蛋赶回家去的吧。今天是团圆的日子啊。司机急得要命,每站都不停,惹得车站上零零落落,心急火燎的等车人气得跳脚。他们都有个温暖的,需要他们,盼望他们回去的家。

校园里空荡荡的。树和楼在夜色里高了。从铁栅栏里望过去,四周洒满雪样的月光,像奇异的童话世界。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看门老头来打开门,看到我,递给我一封信,大青蛙的。

跑到寝室里打开门,才发现信又是用绿笔写来的,绿笔象征着生长着的爱情,我听到过外国有这种习惯,这一纸的绿色像他模糊的仅极其亲切的微笑。世界上到底还有一个记得我的人,我心里充满了温热的感谢,我看着自己的手,就是这只手曾让他握过,手心里还有洗不掉的皮肤相触的感觉。只有他没有忘记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我和他接受一个月亮的光芒。

信纸在我手里亲切地悉悉作响,像他在对我诉说什么。我关上灯,月光立刻扑进屋里。明亮得不可思议的月光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巨大的窗棂,黑色的树叶在中间摆个不停。月光简直给人一种梦幻气氛,四处静得没有人声,窗下秋虫清亮地叫着叫着,我手里珍贵的信纸沙沙地向我寂寞的心唱着歌。

我肚子饿了。他在信上说,今天你一定被爸爸妈妈围在中间,你大约要忘了我。他怎么会知道我多感谢他这封绿色的信,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过中秋。他怎么会知道我多饿,多想吃一块热的肉。我忍不住了,我看见那灰白的小路。我听见猫叫。

那女人说过,我反正活不到十七岁。

1985.10.2.

寝室里打算再聚一次餐,宁歌无论如何不肯参加。向何老师开了出门条,到校外去了。海伦沮丧地说,“真扫兴!这人脾气真怪,又没说让她一定带东西来。”庄庆丢下筷子,偷偷跑出来找宁歌,发现她在一家小小的面铺里吃面条。

宁歌谈谈地说:“你怎么来了?”

庄庆小心翼翼地看看宁歌的脸,这个单纯的少女只是觉得宁歌可怜,宁歌聪明,宁歌独立的性格像一块奇异的颜色了样吸引着她,可她总不能理解她。她陪着宁歌走出来。

庄庆陪着宁歌在郊外路上走,远处成熟了的麦田像呼吸一样地起伏。庄庆肚子咕地一叫,饿了,可宁歌问她饱不饱,她说是。想起海伦那句话又说:“不高兴再吃大鱼大肉,倒很想吃光面解解油腻。”她的肚子咕咕地叫,连忙屏住呼吸。

她们一路走回教室,校园里夜色如水。刚总测验完,又要面临统考,趁这功课量低谷,大家都拼命地吃吃玩玩。宿舍楼灯火通明,遥遥传过来琴声笑声叫声,从夜色里看去,像飘浮在海上的大轮船。教学楼却死静死静,像扔掉的旧鞋。

宁歌打开教室的灯,目光灼灼地说:“咱们来玩一个新游戏,写遗书,再交换!”庄庆差点没听明白。

庄庆写:“要是我死了,请把我的骨灰洒在复旦的校园里,我喜欢做那里的学生。请爸爸妈妈给我供一点栗子蛋糕,我喜欢吃这种蛋糕。”

宁歌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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