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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王晋康] 生命之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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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系统。爸爸说,他是想通过小元元来观察机器人对自然的适应能力及树立自我的能力,观察它与人类“父母”能建立起什么样的感情纽带。
    小元元一“出生”就是在孔家生活。很长时间在小宪云的心目中,小元元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孩,是她亲亲的小弟弟。当然他有一些特异之处——他不会哭,没有痛觉,跌倒时会发出铿然的声响,但小宪云认为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类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样。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这会儿孔宪云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学昌明的23世纪,那种重男轻女的旧思想仍是无形的咒语,爸妈对孔家这个唯一的“男孩”十分宠爱。她记得爸爸曾兴高采烈地给小元元当马骑,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条腿上坐一个小把戏,娓娓讲述古老的神话故事——那时爸爸的性情绝不古怪,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么令人思念啊。开始,小宪云也曾为爸妈的偏心愤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变成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学回家,她会把特地留下的糖果点心一股脑儿倒给弟弟,高兴地欣赏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吗?”“好吃。”——后来宪云知道元元并没有味觉,他吃食物仅是为了取得辅助能量,懂事的元元这样回答是为了让小姐姐高兴,这使她对元元更加疼爱。
    小元元十分聪明,无论是学数学、下棋、弹钢琴,姐姐永远不是对手。小宪云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给我换一个机器脑袋吧,行不行?”但在5岁时,小元元的智力发展——主要指社会智力的发展,却戛然而止。
    在这之后,他的表现就像人们说的白痴天才,一方面,他仍在某些领域保持着过人的聪明,但在其它领域,他的心智始终没超过5岁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亲失败的象征,成了一个笑柄。爸爸的同事们来家访时,总是装作没看见小元元,小心地隐藏着对爸爸的怜悯。爸爸的性格变态正是从这时开始的。
    以后父亲很少到小元元身边。小元元自然感到了这一变化,他想与爸爸亲热时,常常先怯怯地打量着爸爸的表情,如果没有遭到拒绝,他就会绽开笑脸,高兴得手舞足蹈。这使妈妈和宪云心怀歉疚,她们把加倍的疼爱倾注到傻头傻脑的元元身上。宪云和重哲婚后一直未生育,所以她对小元元的疼爱,还掺杂了母子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的讨厌元元么?宪云曾不止一次发现,爸爸长久地透过玻璃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里除了阴郁,还有道不尽的痛楚……那时小宪云觉得,“大人”真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生物。现在她早已长大成人了,但她还是不能理解父亲的怪异性格。
    她又想起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变聪明,爸爸为什么不让?他为什么反对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舷梯,她还在疑惑地思索着。
    母亲听到门铃就跑出来,拥抱着女儿,她问:
    “路上顺利吗?时差疲劳还没消除吧,快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女儿笑道:“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我爸爸呢,那怪老头呢?”
    “他到协和医院去了,是科学院的例行体检。不过,最近他的心脏确实有些小毛病。”
    宪云关心地问:“怎么了?”
    “轻微的心室纤颤,问题不大。”
    “小元元呢?”
    “在实验室,重哲最近一直在为他开发智力。”
    妈妈的目光暗淡下来,她们已接触到一个不愿触及的话题。宪云小心地问:
    “翁婿吵架了?”
    妈妈苦笑着说:“嗯,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到底为什么?是不是反对重哲发表成果?我不信,这毫无道理嘛。”
    妈妈摇摇头:“不清楚,这是一次纯男人的吵架,他们瞒着我,连重哲也不对我说实话。”妈妈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幽怨。
    宪云勉强笑着说:“好,我这就去审个明白,看他敢不敢瞒我。”
    透过实验室的全景观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胸腔打开了,重哲似乎在调试和输入什么。小元元仍是那个憨模样,圆脑袋,大额头,一双眼珠乌黑发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认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开合的。
    宪云不想打扰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观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为什么反对公布成果?是成功尚无把握?不会。重哲早已不是二十年前那个目空天下的年轻人了。这项研究实实在在是一场不会苏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论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稳地宣布胜利,那是绝无疑问的——但为什么父亲反对公布?他难道不知道这对重哲来说是何等残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种念头驱之不去,去之又来:莫非是失败者的嫉妒?
    宪云不愿相信这一点,她了解父亲的人品。但是,她告诫自己,作为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父亲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
    宪云叹口气,但愿事实并非如此。婚后她才真正理解了妈妈要她“作好受难准备”的含义。从某种意义上说,科学家是一个勇敢的赌徒,他们在绝对黑暗中凭直觉定出前进的方向,便开始艰难的摸索,为一个课题常常耗费毕生的精力。即使一万条岔路中只走错一条,也会与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时他们常常已步入老年,来不及改正错误了。
    二十年来,重哲也逐渐变得阴郁易怒,变得不通情理。宪云已学会了用安详的微笑来承受这种苦难,把苦涩埋在心底,就像妈妈那样。
    但愿这次成功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小元元看见姐姐,扬扬小手,做了个鬼脸。重哲也扭过头,匆匆点头示意——忽然一声巨响!窗玻璃哗的一声垮下来,屋内顿时烟尘弥漫。宪云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楞在那儿,她但愿这是一幕虚幻的影片,很快就会转换镜头。她痛苦地呻吟着:上帝啊,我千里迢迢赶回来,难道是为了目睹这场惨剧?——她惨叫一声,冲进室内。
    小元元的胸膛已炸成前后贯通的孔洞,重哲被冲击波砸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鲜血淋漓。宪云抱起丈夫,嘶声喊:
    “重哲!醒醒!”
    妈妈也惊惧地冲进来,面色惨白。宪云哭喊:“快把汽车开出来!”妈妈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宪云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体往外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这是怎么啦?救救我。”
    她意识到小元元没有内脏,这点伤并不致命。另外,虽然在痛不欲生的震惊中,她仍敏锐地感到元元细微的变化,摸到了丈夫成功的迹象——小元元已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含泪安慰道:
    “小元元,不要怕,你的伤不重,我马上为你请机器人医生。姐姐很快就回来,啊?”
    孔昭仁直接从医院的体检室赶到急救室。这位78岁的老人一头银发,脸庞黑瘦,面色阴郁,穿一身黑色的西服。宪云伏到他怀里,无声地抽泣着。他轻轻抚摩着女儿的柔发,送去无言的安慰。他低声问:
    “正在抢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经通知机器人医生去家里,他的伤不重。”
    一个50岁左右的瘦长男子费力地挤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过来。他目光锐利,带着职业性的干练冷静。“很抱歉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还要打扰你们。”他出示了证件,“我是警察局刑侦处的张平,我想尽快了解事情发生的经过。”
    孔宪云揩揩眼泪,苦涩地说:“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细节。”她介绍了当时的情景,张平转过身对着孔博士:
    “听说元元是你一手研制的学习型机器人?”
    “是。”
    张平的目光变得十分犀利:“请问他胸膛里为什么会有一颗炸弹?”
    宪云打了一个寒颤,她知道父亲已被列入第一号疑凶。老博士脸色冷漠,缓缓说道:
    “小元元不同于过去的机器人。除了固有的机器人三原则外,他不用输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动地感知世界,并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当然,在这个开式系统中,他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江洋大盗或嗜血杀手。因此我设置了自毁装置,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么这种世界观就会同他体内的三原则发生冲突,从而引爆炸弹,使他不至于危害人类。”
    张平回头问孔的妻子:
    “听说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们是否发现他有危害人类的企图?”
    她摇摇头,坚决地说:
    “决不会。他的心智成长比较迟缓,但他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张平逼视着老博士,咄咄逼人地追问:
    “炸弹爆炸时,朴博士正在为小元元调试。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朴博士在为他输入危害人类的程序,从而引爆了炸弹?”
    老博士长久地沉默着,时间之长使宪云觉得恼怒,她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不立即否认这种指控。很久,老博士才缓缓说道:
    “历史上曾有不少人认为某些科学发现将危害人类。有人曾认真忧虑煤的工业使用会使地球氧气在50年消耗殆尽,有人认为原子能的发现会毁灭地球,有人认为试管婴儿的出现会破坏人类赖以存在的伦理基础。但历史的发展淹没了这些怀疑,并在科学界确立了乐观主义信念:人类发展尽管盘旋曲折,但它的总趋势一直是昂扬向上的,所谓科学发现会危及人类的论点逐渐失去了信仰者。”
    孔宪云和母亲交换着疑惑的目光,她们不知道老博士这篇长篇大论的含义。老博士又沉默了很久,阴郁地说:
    “但是人们也许忘了,这种乐观主义信念是在人类发展的上升阶段确立的,有其历史局限性。人类总有一天——可能是1万年,也可能是100万年——会爬上顶峰,并开始下山。那时候科学发现就可能变成人类走向死亡的催熟剂。”
    张平不耐烦地说:
    “孔先生是否想从哲学高度来论述朴博士的不幸?这些留待来日吧,目前我只想了解事实。”
    老博士看着他,心平气和地说:
    “这个案子由你承办不大合适,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层次。”
    张平的面孔涨得通红,他冷冷地说:
    “我会虚心向您讨教的,希望孔博士不吝指教。”
    孔昭仁平静地说:“就你的年纪而言,恐怕为时已晚。”
    他的平静比话语本身更锋利。张平恼羞成怒,正要找出话来回敬,这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医生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他垂下眼睛,不愿接触家属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们已尽了全力。我们为病人注射了强心剂,他能有十分钟的清醒。请家属们与他话别吧,一次只能进一个人。”
    孔宪云的眼泪泉涌而出,她神志恍惚地走进病房,母亲小心地搀扶着她送她进门。跟在她身后的张平被医生挡住,张平出示了证件,小声急促地与医生交谈了几句,医生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去。
    朴重哲躺在手术台上,急促地喘息着。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面色灰白,脸颊凹陷。孔宪云拉住他的手,哽声唤道:
    “重哲,我是宪云。”
    重哲缓缓地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后,定在宪云脸上。他艰难地笑一笑,喘息着说:
    “宪云,对不起你,让你跟我受了二十年的苦。”忽然他看到了宪云身后的张平,“他是谁?”
    张平绕到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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