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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第13章

小说: 在离去与道别之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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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不断,离不了,戒不掉。他只好戒了她。                        
在交往之后(1)
  一
  房子买在枫林街的死角上,白墙黑窗棂的两层楼房。段次英买下来不久,即雇人来把大门漆成猩红,装上黑色门环。进门是一方块黑砖走道,左手客厅,右手餐厅。客厅一套上等黑色软皮沙发,散落在由天津订做来的凹形镶边米色地毯上,壁炉前的墙上挂了张油画,画中一对中年夫妇,立着的男人颀长挺拔,脸上剑眉炯目,十分英气,身上是件蓝色的中式长袍,他身前直背椅上坐的妇人也穿着中式黑缎横襟短袄,一条紫色及地长裙,梳了个圆髻,别了枚珠簪,光泽圆脸上细眉秀目,虽抿着嘴,却有笑意,看起来比她丈夫可亲得多。客厅的对面,进门的右手边,是饭厅,厅中央一套十人座的紫檀木圆桌及坐椅,对大门方向的一面沿墙放着狭长的碗柜,上端的墙上,装在玻璃框里的,是隶书体的李白的“开琼廷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餐厅后间是厨房及休息间,与客厅后间的书房遥遥相对。四间卧室及两间澡室在楼上,屋子后面是一大片草坪,围着篱笆,再后面是一片枫林,九月初的柏斯,夏的余兴正要收场,秋的序幕却已悄来,洒了一层几乎觉察不出的浅红在浓密的枫叶上。
  休息室的一溜玻璃门外,是瓷砖铺出的平台,夕阳刚卷起,环坐在墨绿的遮阳伞下,白色的藤椅里的人浴在恰是七十二度左右的气温里,正好又是最懒散的薄暮时分。段次英把调好的装在瘦高的玻璃瓮里的杜松子酒,及装在黑漆圆盘里的下酒小食放在伞下的圆桌上。同时还备了一大瓶柠檬水,浮在小冰块上的细片柠檬,在墨绿的伞下,更显嫩黄。
  移开玻璃门,她又端了一大盘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粒的裹在油亮的细条咸肉片里的鲜菇,“来,趁热吃,牙签在小碟子里。”她对大家说,一面顺次地绕着客人走。
  她穿了件浅蓝色的绸衬衫,一条白长裤,盘了个脑后髻,托出被烤箱熏得殷红的双颊,愈显黑瞳如墨,齿白如贝。座中的客人一面品味她盘中的小食,一面欣赏她出众的容貌,尤其是方如真与碧玉,骆文的太太,更把她端详得仔细。已经有三杯杜松子酒下了肚的尚必宏,一双细眯的眼睛跟着她转,嘴里说:
  “唉,你搬到这里之后,曼哈顿顿时黯然无光了。”自认说得十分巧妙,领先笑了,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黄立言说:“黄兄,你必然同意,是不是?”
  黄立言,高大伟岸,大脸盘上端是浓密的黑白相杂的头发,大脸盘下是粗大的四肢,宽阔的身躯,加上一个年龄与脂肪汇合而成的凸起的肚子。因坐着,肚子即稳稳地盘踞在大腿上。一对浓眉下的眼睛总是半闭着,所以无法测量它们的大小,但当他必须探索一个人或一件事物时,它们会豁然打开,洞悉一切,然后又微微合上。他是尚必宏的反面,在人多的场合,尚必宏惟恐被别人忽视,他总要搜肚刮肠地找些自觉十分机智的话引起哄堂大笑,虽然有些人是基于他的地位迫着自己发出笑声。黄立言则喜欢静静地站在一角,一烟在手,双目微垂,做一个冷隽的旁观者。当初吸引段次英的,正是他这股看似鲁钝实则睿利的姿态。本来静悄悄地喝着段次英特别为他调的马丁尼,这时被尚必宏一问,他稍微打开一线垂着的眼睛说:“我正在想,次英搬到这里来了,我又要回到三明治冰牛||乳的日子了。”
  次英把手里的盘子放下,自己倒了杯柠檬水,向大家一晃说:“你们不要信他的,我不在,他几个女博士候选人正中下怀,大家轮流到他公寓去为他服务呢!”
  “什么样的服务,请你讲得清楚些。”尚必宏说,说完得意地哗哗大笑。
  没人接茬,大家正在品尝下酒小食。次英收拾了几个空杯残碟,临离开时说:“不要吃得太饱,还有半小时就可以开饭。”
  “你真的不要我们帮忙?”碧玉与如真同时说。
  “真的不用。”说着回眸一笑,移门进去了。酒不烈,点心不腻,晚风如缎,黄昏徐来,即使像尚必宏那么喜欢说话显现自己的人,都在这薄暮的微醺中宁静了,让沁脾的酒徐徐抚慰日间的疲累,让连小鸟都禁声的四周松散各人被各种尘事扭紧的神经。鸡尾酒的妙处。
  “请进来用餐。”被段次英特为雇来的本地小姑娘推开玻璃门宣布。
  两个冷盘,凉拌菜鲍鱼,凉拌鸡丝粉皮,两瓶酒,一白一红,已摆在桌上。黄立言请大家入坐,尚必宏的太太没来,只七个人,坐得很宽敞,段次英着黑色围裙在黄立言对面坐下,端起已斟满的红酒,对大家说:
  “谢谢光临,谢谢若愚、如真、骆文及尚教授等大力相助。你们各人随意。”她一抬头,空杯见底。尚必宏喝一声彩,说:
  “要得。”忙又替她斟满了。
  次英趁机说:“尚教授,这杯专门敬你,你对我的屡次相助,都铭记心中,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报答一二。来,立言,我们一起。”
  黄立言虽端起杯子但手臂似有千斤重,眼睛虽睁开了,却没正视尚必宏。次英忍不住地催了一声:“立言!”他这才向尚必宏点了点头,喝了口酒,忙向大家说:“来,不要客气,大家开动吧。我相信次英的好菜还在后头。”
  果然不错,火腿冬瓜盅之后是玉树鸡、无锡小排骨、出骨百宝鸭、松子鱼、素什锦、叉烧捞面,最后是银耳羹。住在柏斯多年的骆文碧玉夫妇固然从未尝到过如此色香味俱佳的家庭烹饪,连如真夫妇常去纽约中国城的人也极少吃到这么入味的菜肴。吃完了所有的菜,喝完了四瓶酒,李若愚把杯里的剩酒喝完,对两颊酡红,前额微有细汗的女主人说:
在交往之后(2)
  “东亚系请来了你这位能将,我们都沾上光啦!光是这顿饭,就是我来了柏斯之后从未尝到过的美食。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劳的,尽管说,只求换到一顿这样的佳肴。”
  “李教授,你过奖,如真帮我的忙,连十顿这样的饭都报答不了百分之一。以后在同一系里,自然会常请你们过来便餐的。来,我们客厅坐,清茶马上来。”
  客散后,夜也深了。来帮忙的小姑娘收拾好了厨房,由立言送她回家,等他回来时次英已冲了凉,穿了一件粉红丝质的长睡衫坐在床边的摇转小沙发上抽着烟等着他。黑亮的长发披在光裸的肩上,托出圆润细致的颈子,许是喝了杯甜酒,双颊带粉,黑瞳如波,见他进来,那飘过来的眼风使他猛地拿走她指间的烟蒂,一把抱起她来,以致挂在肩上的肩带滑落,整件丝衫滑落在地,抱在他臂里的是洗过澡、喷过香水,虽生过一个孩子但仍保持起伏诱人身段的裸体。他仅低嚎一声,将她掳到床上,灯也不及关,裤也不及脱,只擦的一声降下他裤裆的拉链,即已由他挺立的小将闯入她润滑的、有备的、等待的、又是存心擒捉他的秘宫了。
  狂风暴雨后,偃旗息鼓,风平浪静。次英一伸手,关了床头的灯。立言把她揽入他满是胸毛的怀中,挟住,轻轻唤了她一声: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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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做声。黑暗中,他自然看不到她浮在唇间的笑:胜利的微笑。
  席间饱餐之后,抑或是床第狂欢之后,那份慵懒,那种逸然,真是无以比拟。两人很晚才起,次英把长发挽在脑后,披了件立言宽大的晨褛,赤脚去厨房煮他最喜欢的法式香草咖啡,等它的香味委婉地蔓延到卧室,她即去大门外捡了报童扔在地上的纽约时报,到后面平台上,放好黑棕的餐具垫,倒好橘子水,再去厨房烤好吐司煎了蛋,这才回卧室,对枕着手臂舒适地平躺在床上的黄立言说:“起来吧,我饿了。”
  他伸出手臂一拉,次英跌坐在床沿,正待发作,他说:“你还饿?”嘻开了嘴。昨天他没这么开怀地笑过,这一笑,倒展示了他被烟熏黄了的门牙。次英挣开了手,站起来,把晨褛的带子紧了紧,睨他一眼说:
  “谁同你耍贫嘴,起来吧,等会儿我还有事呢!”
  他盯了她一眼,不做声,掀开薄毯而起。结婚也有五六年了,结婚前相交亦好几年,他始终没有捉摸出她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或是什么样的人!办起事来,无情起来,甚过男人。有时在床上浪荡起来,超过他以往结交过的———包括妓女———女人。你以为你终于擒住了她,掌握了她,她一溜烟,走了。你以为她舍你而去,永不回眸,她风姿招展地来,无比温柔地投入你的怀抱,任君所为。交往时风风雨雨;吵架、和好、分手、复合。在两人都万般无奈但又丢不下几年折磨后的相知之后,终于结了婚。谁料相知没有带来相洽,不但风雨,甚至狂风暴雨,为了他的女儿菲比,为了她的女儿妞妞。这五六年来,真难得有几天晴空万里的日子。
  但自从她得了柏斯的聘书之后,她又变得像刚认识她时一样无尽温婉起来,于是他帮她来寻找房子,安顿家。换了环境,有了前景,也许他们可以相洽。他愿意再一次的努力。
  真比曼哈顿安静多了,真比他东河边的七十六街的公寓翠绿多了。一杯咖啡,一块吐司,一份报,一张和婉悦人的妻子的脸,夫复何求?!他放下报说:“好久没度过这样安宁的星期日早晨了。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当然是。我们一切从头来起。”
  “也许这样比住在一起更好。”
  “当然。我可以去,你可以来。这里的环境这么好,你周末来等于度假。而且小城杂事不多,应酬也不会多,才真正的过家庭生活。”说完她起身为他去加热咖啡,问:“再来一片吐司吗?”
  “好。”
  次英刚将吐司涂上白脱果酱,电话铃响,一接,是菲比。她一向不肯与次英打招呼,只问,我父亲在吗?次英砰地一下把话筒放在柜台上,端了咖啡杯及吐司,绷着脸到平台,板着声音说:“你女儿找你。”
  一早上的和熙气氛被这硬邦邦的五个字,割得支离破碎。黄立言进去听电话,次英只顾一口口喝下不加糖的黑咖啡。枝头的鸟语,后院的轻风,听不见也感不到,听见的只有从屋里传出来的黄立言只有用在女儿身上的低声下气。她把空杯放下,放得过重,却把一只从佛芒州买来的她最心爱的莲青色的薄磁咖啡杯砸了一条缝。
  她站起身,移门入内,径直走回卧室。等黄立言打完电话来找她,她已洗好脸,换了套日常衬衫牛仔裤,准备出门了。
  “你去哪里?”
  “去学校看看。”她不看他,径直往大门走。
  黄立言捉住她右臂,半求半问地:“不是说好今天不去学校,在家陪我吗?”
  她两道寒光射在他脸上,喉咙里哼了一声说:“你倒说说看,哪一次我们俩想安静地过一日半天时,不被你这位宝贝女儿搅得鸡犬不宁的?已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半点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每次打电话,都是这副腔调,我父亲在吗?”愈说愈气,于是加了句:“真是一点家教都没有!”
  黄立言也拉下了脸,说:“次英,说话总要有点分寸,你的宝贝女儿,又几时叫过我啦?我批评过她,更批评过你没有?”
在交往之后(3)
  “啊呀,黄教授,她一共才十二岁。”
  “十二岁,二十二岁,有什么两样?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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