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为这一天-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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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他差不多有二十年，印象中他在仕途上一路小跑，经常换岗，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在申花足球俱乐部当了几年总经理。我可以想象他拱贵拱禄拜将拜相，也可以想象他命犯桃花双宿双飞最后双规，还可以想象他决意仕进归隐江湖称霸浴场，就是没料到他居然能混足球。

他上任几周后，我和他在朋友的家中偶遇，我很恭敬地向他请教：“楼总，足球是几个人踢的？”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神色坚定但语气犹豫地回答：“十……十一个人。”我知道他这是冒险一搏，所幸他搏对了。事后我想当时我如果问他什么是越位，他搏对的几率就要低很多。

不过他表现得似乎不错，有媒体尊他为“儒帅”，球队的成绩好像也不差，可见这个圈子技术含量之低。但最后他还是被拿下，听说是得罪了上峰。申花是上峰的禁脔，不容别人随便下嘴。顺便说一句，我一直误以为“禁脔”是档里面的那块肉，后来经高人指点，才知道那是脖子上的肉，脖子属于脸面部分，申花这块禁脔也是上峰的脸面。关于这一点，楼总没搞明白，或者心里明白但不当回事，所以他越位了，被拿下一点都不奇怪。

现在他结集出书，书里很大一块聊申花，聊那些申花球员。这也不奇怪，他早年毕竟是落魄文青。读了这些球员印象记以后，我觉得不是特别解渴，我非常希望读到另一种角度的观察。

申花的这些孩子，包括全国各足球俱乐部的球员，基本上没有受过完整的中学教育，人品非常一般，踢球的水平全世界最差——中国在亚洲进前十都相当勉强，赢了马来西亚这样的蕞尔小国比拉登活捉布什还要激动，按照投入产出的比例算，中国的足球系数肯定排在世界的末端：申花一个大牌球员的年收入比朝鲜国家队全体队员终身收入的总和还要高，但中国对朝鲜赢少负多——可是他们的收入却是国内体育界之冠，他们还是各路媒体报道的焦点，是国内名人俱乐部的高端会员，甚至是各种时尚派对的王牌嘉宾。这种现象无论按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无论按《论语》还是《古兰经》或是《圣经》都解释不通。这些孩子不是这种千年难遇怪现状的造就者，但肯定是怪现状的受益人。一跤跌进青云里，他们会有些什么古怪？这是我最想从这本书里了解的。可惜楼总不肯教我。

他大概期待读者从字缝里悟出答案。那就让我们试试吧。

美国玩家的奥运梦

中国人把奥林匹克视为运动，美国人把奥林匹克当成游戏（game）。“运动”在现代中文里是惊天动地的大字眼，古今多少事，都在运动中，中国人以运动精神操办本届奥林匹克盛会，现已收功，不在话下。而美国的游戏小子们却依然在网上热烈讨论，喋喋不休。

以游戏原则论，本届奥运会在美国的游戏小子中广受好评。比如水立方挖深50厘米，浮力大增，让菲尔普斯这一干水怪平添一重法宝，下水就能通关，打破世界纪录，令看客心情大爽。他们建议下届伦敦奥运会游泳池再挖深一米，继续本届的神奇。

不过，总体而言，美国小子对这几届奥运会的很多比赛项目并不满意，觉得太过沉闷，不够刺激。国际奥委会（IOC）体察民意，已有调整计划，下届就将取消规则复杂、时间漫长的棒球比赛。虽然棒球是美国的国球，但美国游戏人却丝毫不觉遗憾。他们强调走一个要进一批，乏味的走，刺激的进，他们在IOC备选菜单上票选出六大项目，希望尽快列入奥运会正式比赛计划。

根据得票多寡，排名第六的是直升机比赛。直升机时速高达350公里，完全就是空中的F1。游戏玩家觉得最刺激的是一旦发生事故，赛场就会像战场一样黑烟滚滚，残骸四散，可以直接改拍好莱坞大片。

排名第五的是武术！中国武术！美国玩家极其看好中国武术在奥运会的前景，并很有创意地提议将项目名称由武术改为功夫。他们都是从李小龙到李连杰的影迷，喜欢中国功夫的矫捷身手。许多中国人对中国武术的套路表演不以为然，断言中国武术走向世界的必由之路是散打。那些远比中国人嗜血的美国玩家却宁选套路不取散打。中国武术散打刺激性再怎么玩也不会超过拳击，更是大大逊色于泰拳和K1格斗。反而套路有让人眼花缭乱的观赏性。中国功夫的服装应该上身赤裸，下着灯笼裤，倒赶千层浪的绑腿，搬尖洒鞋，腰上一根血红腰带，像李小龙那样露出根根肋骨。一套长拳练完，脸不红，气不喘，那会是何等帅气的造型。肯定比穿大裤衩背心的体操表演好看。

排名第四的是速度滑雪。速度滑雪上世纪90年代曾经是奥运会的表演项目。它是世界上第二快的无机械动力的人力运动（最快的是飞机跳伞），时速达到250公里。它的比赛规则极其简单：越快越好。由于速度太快，它的装备很有趣，有保护运动员的臀封，还有用于终点降速的降落伞。由于是快过箭矢的高速运动，运动员万一不慎摔倒，他在雪面上的滑行速度仍然有160公里/小时，摩擦力足以融化任何材质的衣料，将运动员灼伤。

排名第三的是法国棍术。法国棍术是1924年巴黎奥运会的比赛项目。所谓的棍，就是在欧洲历史久远的文明棍。古代欧洲人拄杖而行，一有需要立刻变杖为兵。这个项目既有怀古的浪漫，还有致死的残忍。目前法国棍术的赛场是绳圈，美国玩家想把它改成铁笼，双方谁也没有退路，胜者生，负者死，起码要装死。

排名第二的是拔河。这是古代奥运会的传统项目，1900年到1920年五届奥运会的正式比赛。目前世界上有55个国家开展拔河比赛，并争夺世界锦标。它已经有统一的长达84页A4纸的规则，八人一队，出场裁判有十一人。这是一项有历史、有趣味的集体角力。我估计它进入奥运会的可能最大。

排名第一的是手枪决斗。现在的射击像下棋一样安静，打的是纸靶。决斗是瞄准对方的人体模型射击。现代奥运会最初设立过这个项目，人体模型还套上双排扣的礼服，很像孙甘露老师十年前特别爱穿的那套阿玛尼。2000年悉尼奥运会时民意调查，决斗得到的支持票位列榜首。

以上六项是IOC正式认可，随时可以进入奥运的运动项目（或者叫游戏项目）。还有很多好玩的竞技正在等待进入奥运的备选菜单。比如Eukonkanto，这是芬兰语，翻成英文是wife　carrying，翻成中文是倒背娘子。这个项目是倒背（头在后，腿在前）妻子（可真可假），跋涉250米，其间要有两次跳跃，穿过一个水塘。这个项目的特色是深受名人喜欢。美国前NBA球星大虫罗德曼2005年参加过比赛。本地名人英俊的沈宏非老师在不久前的一次诗歌活动中也有表演，不过他背不是自己的正宫娘娘，而是身轻如燕的毛尖老师，两人合作默契，顺利跑完全程。一时在诗歌界传为佳话。

我爱世界杯

球迷喜欢欧洲杯，胜过世界杯。欧洲杯球队是名门正派的大家子弟，上应星象，每支球队都能位列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想混进欧洲杯都不容易，更何况不入流的中国队。不像世界杯，鱼龙混杂，蛇鼠一窝，多场比赛的味道非常差。欧洲杯赛事三分之二水平在五星级以上，世界杯五星级大战恐怕一半也不到。世界杯赛场上绝难想象开赛第二天就有英法对决那样的超六星演出。

我算不上球迷，爱看欧洲杯，但也挺惦记世界杯。欧洲杯太华丽，像好莱坞大片，让人赏心悦目，同时也在摧毁你的民族自信心。你会觉得，为了足球的技术和艺术，中国足球就应该永无出头之日。我们已经拥有乒乓和麻将，该知足了，柬埔寨人民十三不靠，还不照样欢欢喜喜地活着。向足球致敬，我们只能当看客，不要做玩家，不要让自己难堪让足球蒙羞。就如同向电影致敬，我们只能放电影，不要拍电影，最多偷一些桥段临摹若干画面做几集深夜播放的涉案电视剧。

世界杯不一样。它有点像我们的生活，像平权呼声日高肮脏勾当日多的国际社会，什么鸟都有，什么事都会发生。荷兰队居然被挤出门外，韩国队能连胜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非洲大哥会请来巫师作法……还有屠杀：欧洲杯开赛两天的进球还不如德国胜沙特阿拉伯那一场的纪录。看世界杯很多时候会心生不平，你看见招摇入世的亚洲烂队，就像看见公司突然派一个无德无能无知无识的小子来做你的主管，因为他是税务专管员的表弟；你看见温和性感的西班牙小白脸竟然死在粗鲁的韩国人脚下，就像看见武打明星被一群民工痛殴；你看见法国豪门一场未胜黯然离去，就像看见没被你追上手的美女终于所嫁非人，你当然要有同情的姿态，但多少还有一点幸灾乐祸……世界杯教育我们：这就是足球，这就是生活，伤心是难免的，不公是经常的，弱者有很多机会，强者最容易倒霉。

如果一定要在世界杯和欧洲杯之间做出选择，我二十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欧洲杯，而年过四十，我多半会选世界杯。欧洲杯的赛事美好平稳，差不多事事都能预判，犹如成功婚姻；世界杯变化莫测，有些事完全出乎意料，类似感情冒险。足球赛事的意外，通常令人失望，令人痛苦，但冷眼的中年人往往觉得只有失望和痛苦才够刺激，它比美好的沉闷更令人激动。当年意大利输给韩国，多少中国人悲愤欲绝，痛哭失声，本届欧洲杯会有不相干的人哭吗？

球迷

欧洲球迷和中国球迷很不一样。

欧洲的球迷都是些穷人，当然穷人是相对而言，欧洲的穷人放在中国也有地主的身家，但为足球发疯的欧洲人通常是收入不高学历不高教养不高人士，富人、贵人有时候也会摆一摆与民同乐的姿态，那是为了塑造亲民形象，他们自己并不好这一口。英国女王可以给弗格森授勋，让足球大家庭的家长有点贵族的感觉，不过真正的贵人查尔斯王子、威廉王子、哈里王子醉心的运动绝不是足球，而是马球。马球连布莱尔都未必玩得起。

有钱人不会痴迷于足球，格调领袖也不会迷上足球，爱干净的同性恋设计师没有几个人是球迷。到欧洲球场看过球的朋友，与欧洲球迷有过贴身接触的朋友都领教过欧洲各国的粗话大全，这才是现代足球的球迷语言。观看足球的智力要求很低，能数数的都能看得懂，它的规则也很粗糙——比如对换人的限制——而且这么多年也不见改变，这是充分照顾球迷的习惯，唯恐他们费心。

还有足球流氓，那是欧洲球迷的生力军。足球流氓不是足球造就的流氓，而热爱足球的流氓，是被足球收编的流氓。流氓这个阵地，足球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去占领。如果没有足球，足球流氓就会变成毒品流氓、红灯区流氓或者政治流氓，相比之下，还是足球流氓的社会危害最小。这是现代足球的功德。

欧洲如果失去足球，穷人将没有方向。足球是穷人的娱乐，还能包含他们的部分梦想——足球最大衍生产品足球博彩在理论上开辟了穷人不劳而获的致富道路。民主政治商业文明足球娱乐，这是欧洲大众社会的基本内容。足球是欧洲球迷生活的一部分。

欧洲球迷把足球看成生活，中国球迷把足球当做学问。中国是一个只有球迷没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