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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寻芳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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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小姐踌躇,把杂志大样打开,决定删掉一篇明星访问,刊登黄珍的特稿。

不如顺手推舟,拿些量度出来,栽培新人,好让上头知道,她是个一流主管,绝不忌才。

下午,佟志佳回来,拨了几个电话,看了几封信,顺手翻了翻黄珍的稿件,谁知自第一页起,就被吸引住,读到第三页,志佳按下通话器,“请方小姐进来。”

方小姐心中有数,叹一口气。

佟志佳一见她就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小姐摊摊手:“是一颗慧星。”

“不,”志佳说,“我入行也有三年,知道好歹,如果这是她第一篇稿,那银河旗下所有的作者白活了。”

方小姐苦笑。

像她那么了解老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志佳又说:“她的笔法只有一个缺点。”

方小姐点点头,“是,她写得太像一个人。”

志佳接上去:“她学足了洪霓。”

“不过学洪霓的人那么多,又以她学得最活。”

她们两人面对面考虑了许久,终于说:“去马。”

黄珍却不知道她的一篇访问稿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论。

她独自坐在咖啡室里享用了一个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赶去上班,蓦然,她发觉自己也该返回办公室,才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结帐。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传她。

她气定神闲地坐在编辑面前,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像是惯于应付这类场面——编辑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练的方小姐竟觉得喉咙干涸。

“我们决定用你的访问稿。”

黄珍并没觉得大不了,她只是闲闲地说:“呵。”

方小姐加一句,“你写得十分好。”

黄珍欠欠身,“谢谢。”

像煞听惯类似赞美。

方小姐本来还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类,但觉得多余,噤声。

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只要黄珍给她一点面子,她便可以顺利地做她的编辑。

黄珍退出去,翻阅报章,寻找下一篇稿的题材。

电话响了。

黄珍接呼。

那一头是仓医生的声音。

她由衷地喜悦,“仓君,我刚想找你。”

“是吗?你愿意见我吗?”

“当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会当我是一个医生吗?”

黄珍笑,医生始终是医生,他还是想诊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仓?倒抽一口冷气,“你说得好不轻描淡写,忘记自己是谁,一切岂不是要从头开始?”

“那岂非更好?人人渴望拥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没辙。”

“我不觉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谁吗?”她笑,“还是,你也像我一样,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仓?一呆。

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请你喝茶。”

女郎说:“我请才对,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

仓?微笑说:“她对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么聪明,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

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是她运气,她懂得珍惜。

“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

仓?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

“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你念什么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志佳说。

“是,”女郎答,“譬如说,我嗜吃。”

仓?忍不住笑。

“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头,“那么,对于写作呢?”

“呵,那个,那个比较容易,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

这样闲闲数句,已似写作心得。

“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

黄珍摇摇头,“我不记得。”

志佳冲口而出:“什么都不记得,那多糟糕!”

黄珍哑然失笑,“也许在过去日子里,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仓?先是不语,过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

黄珍温和地答:“仓医生,指环,也许来自我先人,也许由我自己添置。”

仓?不作声。

“从新开始也好,”志佳说:“等于再世为人。”

黄珍抬起头,“可是过去的噩梦,说不定会找到门缝,钻进来。”

志佳由衷地说:“希望届时你已刚强,它们不能伤害你。”

黄珍苦笑。

她把头发往后撂,捧着自己的面孔,“有时晚上,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叹口气。

志佳问:“你看到什么?”十分关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黄珍低声说,“小室内挤满人,絮絮私语,有人问:‘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众人?’”

志佳与仓?面面相觑。

“醒来之后,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很乐观,但没有远瞻,逐日算帐。”

志佳说:“我的人生观也类似。”

仓?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可见他了解错误。

分手时佟志佳对黄珍说:“你梦中那些人,叫他们去死吧。”

黄珍十分感激,“下次见到他们,我试试看。”

那一夜,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一片混沌,她什么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梦。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有人趋前向她说:“我们不和你做朋友,我们——”

在梦中,她忽然笑了,学着佟志佳的语气:“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去死吧。”

就凭这一句话,解了咒,她自梦中惊醒。

那群人到底是谁呢?从过去来到现在,不住骚扰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

她想再睡,已经天亮,只得振作着上班去。

不到三个月黄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内容准,甚受编辑欢迎,性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问仓?:“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

仓?答:“她从不寻找过去,太过满意现在。”

“还有呢?”

“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仓?的观察力,“那样努力谦和,与人从无纷争,可见是刻意求工。”

仓?笑,“做人也真难。”

志佳抬起头说:“我猜她是记得的。”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失忆,必定试法寻找过去。”

“这些日子,你找到什么?”

“空白,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

仓?沉默一会儿才说:“志佳,当心她对你反感。”

志佳辩白:“她是我的雇员,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

“不是查访她的隐私?”

志佳不语,她最不喜仓?这点大公无私,专门做照路明灯,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

人谁没有好奇心,除却黄珍自己,谁都对她好奇。

连仓?也终于问:“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

志佳胜利地微笑:“没有人找她。”

“那么大一个人,无人认领?”

志佳有感而发:“仓?,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会不会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仓?打趣。

志佳不语。

她父亲新近再婚,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全是女方亲友,志佳去过一次,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

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近六十岁的人了,兴致还那样好。”

母亲反而看得开,只说:“你应替他高兴。”

真是,人各有志。

过了两天,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们才不会找我。”

仓?见女友欲钻牛角尖,便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干嘛还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怜,“你呢,仓?,你会找我吗?”

仓?不语。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他俩为小事争执,她显了颜色,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

仓?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叫她宽恕他。

如果再来一次,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

佟志佳大可佯装失忆,到别的城市去重新开始。

一句记不得了,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志佳见男友久不作答,叹口气问:“为何从无甜言蜜语?”

“你会相信吗?”

“我会。”

“我才不信。”仓?看她一眼。

志佳无奈。

真没想到会在一个化名黄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运统统差不多?

黄珍似乎在银河杂志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说:“她有一支魔术笔,去到哪里,化什么笔名,都找得饭吃。”

佟志佳听了,心一动。

“同样一个题材,叫另外十个人写了回来,平平无奇,乏味之至,可是经过她点化,即时化腐朽为神奇,可阅性甚强,真是奇怪,可见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同她签张合同,免得人挖角。”

“知道了。”

志佳说:“别看她人没有棱角,文字却极具锋芒。”

“嗯,许多句子划去重写,本来一针见血,已经改得十分温和。”

这黄珍究竟是谁?

志佳托住头,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志佳喜欢读黄珍写的报告。

黄珍往往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然后掌握到特点,在那上头做工夫。

三个月下来,黄珍已与同僚十分熟络。

说也奇怪,找她诉苦的同事特多,要不,就是叫她主持公道。

志佳暗暗留神,啧啧称奇,佩服黄珍有大姐风范。

好一个黄珍,闲谈间,从来不提自己,从不露半点口风,佟志佳无法捕捉蛛丝马迹。

志佳己对黄珍有十分好感,有机会一定把黄珍带在身边。

办完公事通常喝杯茶才回公司。

那一次隔壁台子凑巧坐着一对母女,小孩才一岁左右,长得完全不似母亲,很丑很有趣,但年轻的妈妈却是美女,孩子百般吵闹,漂亮的妈妈以无限耐心哄撮,黄珍与佟志佳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亲生早就把丑娃娃扔到街上。”

“长得像父亲是一定的。”

“你看,全靠妈妈痛惜。”

“人的命运几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

“唷,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两人会心地微笑,她俩实在谈得来。

志佳有时亦觉得她与黄珍也许是有缘的。

那幼女继续吵闹,自高椅上像玩杂技似摇摇晃晃站起来,当她母亲哗一声惊呼时,她会皱着鼻子笑。

志佳问:“你小时候是那样长大的吗?”

黄珍答:“我不记得,你有印象吗?”

志佳笑着说:“我肯定是,甚至被宠得更坏,父母只生我一个,直到最近才添了弟弟,因妒忌的缘故,我不喜欢那孩子。”

黄珍不由得笑了。

她俩的友谊进展得飞快。

志佳不轻易邀请朋友到她寓所,却让黄珍前去观光。

她住在海边一间半独立洋房。

地方宽大,没有摆设,只得两张白色沙发,大餐台子一半用白布遮住,只有两张椅子。

黄珍纳罕问:“还在装修?”

仓?代答:“她不打算再添置家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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