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无可恕 何沫书-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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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伟一遍又一遍地亲吻我,爱抚我。临出门时,他最后一次紧抱我的腰,爱怜地吻我的唇,说:“过完年你一定要完整无缺地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我的眼睛又升腾起一层雾一般朦胧的泪水,我的心都碎了。
雪下得很大,汽车碾着厚厚的积雪往天津东站飞驰。我依偎着秦伟,什么也不说。我已经习惯了沉默,特别是在心事重重的时候沉默。我要转道广州,再回广西。我不知道景况凄凉的家里怎么样了。我那为生计而奔波挣扎的父母、姐姐、哥哥,不知道怎么样了。重重包围在我家四周的歧视、仇恨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楼宇、车辆、行人、树木、河水和桥梁,一言不发。
天津东站大厅的天花上有一幅圆穹形的图画,画着精卫填海的故事。我非常喜欢这幅画。那是中国的题材,西洋的画法,用色相当大胆,笔法也很精细,很有文化复兴时代的风味。传说精卫为了去海外寻找成仙之道而死于海中,这个痴情而执着的女子,化为小鸟,世世代代衔些小木小石,发誓要把她憎恨的大海填平。这个可惜可悲的精卫,她不明白成仙一点都不好。你看那月里嫦娥,放着英雄奇伟的大羿不要,却去成什么仙,最后落得个“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你再看那“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花,美则美矣,却何等孤独,何等落寞,“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在候车大厅里,我紧靠秦伟站着,挨得很近。我感到秦伟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滚烫热烈。我看到秦伟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样,又强烈地冲动起来。那结实的、紫红色的唇,那淡淡的笑影,诱惑着我,我只要稍稍往前靠,就可以吻到他了。我看见他的衬衣的顶扣没有扣好,露出一段古铜色的脖子,我下意识地帮他扣好,不知道是怕他冷,还是怕他性感的脖子泄露春光。
列车轰鸣南下。我觉得自己正在远离秦伟而去。这种距离使我能冷静地分析一些问题。我觉得我应该离开秦伟。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美貌、智慧、知识、才华、健康、品格,上帝能给的都给了我,唯独没有给我财富和爱情。我觉得财富终可得到,只有爱情无法得到。因为我所需要的爱情被这个世界定为不可饶恕的罪恶,凡是追求这种爱情的人,他的灵魂都要被永远地流放。我觉得爱情和性不应该成为我生命中的唯一追求。既然人们认定我不该得到,我就不应该冒天下之大不韪去争取。我不应该为了这罪恶的性欲和镜花水月的爱情,而放弃我可以得到的尊严、地位、荣耀和财富。我应该将对性与爱的欲望尘封心底,永不开启。这样,凭我的智慧,凭我的才华,凭我的知识,凭我的品格,甚至凭我的美貌,我就可以得到很多很多,我就可以成为一个令人敬仰的成功人物,我就可以拯救我的亲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而我付出的代价,仅仅是放弃那些我不应得到、无法得到、会令我身败名裂、被万古唾弃、并最终毁灭我自己、我的亲人、我的朋友的那些罪无可饶的欲望。
没有到过广州火车站的人,大概很难理解什么叫做“物欲横流”。而那个摇头晃脑地吟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千古名论的和尚,如果到了广州火车站,保管镇得他头都不敢摇了。东西南北中,打工到广东,数以千万计的人们,浩荡地来,汹涌地退,他们的性别、藉贯、容貌、年龄、学识、品格都千差万别,却“皆为利来”,他们带着梦来,圆了梦或者碎了梦去,如果物欲是风暴,那么这火车站就是风暴的风眼,不过这风眼绝不平静。这个号称“全国第一乱”的车站,据说每年要发生上万起刑事案件。你会看到人群中奔驰的汽车,叫你怀疑是交通肇事逃逸;你会看到奔跑的人们,叫你怀疑是行了抢劫或受了抢劫;你会看到蜂涌的潮水的人群,叫你怀疑是遇见了躲避战火的难民潮;你会亲眼看见巧言令色的诈骗、暗渡陈仓的偷盗、左右开弓的抢劫;你会看见无数愤怒的、焦急的、疲惫的、绝望的、愁苦的、惊恐的脸;你会听到无数的声音,辱骂、诅咒、吆喝、哄笑,最终你会——发疯!
我紧张得每一根神经都在蹦跳,我唯有恨自己的眼和手不够用。我要警惕每一个勿勿跑过身边的人,怕被抢了包,怕被偷了钱。我裹在汹涌的人流里,像一颗泥沙卷进了怒涛之中,亲身体会人体海洋的澎湃动力。在这里,男人和女人身上突出的器官都成了武器,仿佛谁的器官够大、够长、够硬,谁就能在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来。我脚不着地地被人挤着向前,脚不着地地被人挤着上车,我拼了死命挤到座位前,我的背包断了,皮鞋扁了,扣子掉了好几颗。我坐下来,还不得安生。人们从打开的窗口爬进来,像疯狂的贪婪的饿狼。列车开动了,乘客喝叫着,命令我关上窗。还没上车的民工跳起来击打窗玻璃,将大口唾液吐到车窗上,呲牙裂嘴地暴跳着,恶毒地咒骂着关窗的我。
我觉得在这半天里,我所经历的疯狂比一辈子的还多,所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脸比一辈子的还多,所受到的咒骂比一辈子的还多,所被迫接触的男女性器比一辈子的还多。
火车;汽车;汽车;摩托车。几经周折,我终于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
一切都没有改变。几间低矮破旧的泥土屋孤零零地站在荒芜的草地里,屋后是茂密的竹林和高大的山坡,门窗和阁楼的木柱子被白蚁蛀空了,泥迹斑斑的,不经意间就有一块掉下来。墙上灰沙脱落,地上很湿,房间的泥地面上都长满了黄绿色的苔藓,皮鞋踩上去,能压出水印子来。老鼠明目张胆地在地上打满了洞。板床上薄薄的一张破旧棉被,又黑又硬。到处都是肮脏的蜘蛛网、蜂巢、虫粪,家徒四壁,全家找不出一样值钱的、象样的东西来。这就是我的家。
一切都没有改变。苍老的父亲一言不发
,除了下地劳动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绝少跟家人一块吃饭。母亲衣衫褴褛,起早贪黑下地劳动,种不完的水田,耕不的坡地,忙不完的累人的农活,全为了喂养一群猪,好换成钱供我上学。
一切都没有改变,村里的人歧视我,仇恨我,污辱我。他们因为我考上了大学而更加嫉妒我,变本加厉地攻击我。我穿着秦伟送给我的华美的衣服,这衣服就成了人们攻击的把柄和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拿这华美的衣服和我凄凉的家景对照,和我苍老的父亲对照,和我褴褛的母亲对照,和我一群痛苦地挣扎的亲人对照,挖苦我,讥讽的,嘲笑我,污辱我,让我感到处处都是白眼,处处都是嘲笑,让我不得安生。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父亲九岁就没有爹,十一岁就没有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日子。但他是聪颖过人的,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队里的干部。他为了养育一群儿女而放弃了提干的机会,后来却成为队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干部。在那个充满激情的年代,富有干劲的他前途一片光明。但他被打倒了,从此一蹶不振。他后来爬树,摔了一跤,装电灯时又被电击了一次,都几乎要命。从此他的身体就不好了,性情更加孤僻。他除了下地劳动,就将自己关在一个小房子里,一声不吭。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母亲十六岁就被骂着嫁了出去,跟着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在孤僻的小山村里过日子。仅有的一间破房子被一个远房大伯抽掉木柱子,塌了,她自己动手,用泥砖在荒地上垒自己的家。她养了一群儿女,生活有了一点起色。她怀上我的时候,风暴愤怒地袭来,她的男人被打倒了。她白天要下地劳动,晚上要接受批斗。她在劳动时被木头撞伤了胸口,觉得没有能力养活更多孩子了,就决定不要这个孩子。好心的二婶劝着她,她哭着生下了可怜的我。她余下的生活,始终被孤独、寂寞、劳累、饥饿、贫穷、歧视、嘲笑、污辱所包围,始终被撕心裂胆的痛苦所包围。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大姐,一个生性懦弱的女孩,我心目中始终不声不响地坐在阁楼里编织的女孩。她高考的时候,我的父亲正被批斗。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考上大学,总之老师一次又一次地动员她,再读一年,说肯定能上大学的。但她没有钱。后来听说她是考上的,名字却被人从录取名单上抹掉。她不声不响地坐在阁楼上编织,后来就嫁了人。她嫁到一个守旧的大家庭,公婆非常严厉,伯嫂也很苛刻,她如履薄冰地过着规规矩矩的生活。偶尔回一次娘家,她就絮絮地诉说她的苦,就哭泣,哭得吃不下饭。如今她的男人开纸厂、养鱼、做生意,做一样亏一样。她不管刮风下雨,天天都去四公里外的小瓷厂上班,换一点微薄的收入。她在酷热的车间累了一天,回来还要种田、种地、喂猪,还要教育儿女。她那么操劳,身体就不好了。但她的儿女一日日长大,要吃要用要读书,她只有苦。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刚烈的二姐,小小年纪就辍了学,跟别人去广东打工。她受不了别人残酷的盘剥,辞工回来。她学过编织,学过裁缝,最后嫁了人。她的婆婆嫌她娘家穷,将他们夫妇两人赶出门去。他们流浪到了海南,在深山野岭里帮人家种田种地,讨生活。后来他们回来了,却有家难归。她回她男人的老家生第二个孩子,孩子出生的第三天,她的婆婆就知道了。她愤怒地跑回老家,烧了媳妇和孙子的衣服,将他们的床扔到山沟里面,又一次将他们母子赶出门。二姐暂时住在我们家里,带着一对儿女,帮母亲下地劳作。村里流言蜂起,我母亲也嫌弃她。她的男人去广东做泥水活,她就跟了去,在一个基建队里煮饭,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三姐,从小就就给一个远房亲戚做保姆,后来嫁了个老实人,借钱做点小生意。他不会经营,连本钱都输得精光。三姐的身体很不好,生活的重负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的四姐,矢心不渝地等了七年她的初恋情人,她的情人参了军,从义务兵当到志愿兵,从志愿兵提了干,终于可以当干部了,她的苦日子似乎熬到了头。但她的初恋情人,一封信就甩掉了这个痴情、善良而纯真的女孩。她的青春有多少个七年!她所有的泪水都不足以控诉这个不人道的世界!她的心都死了。她不顾一家人的强烈反对,草草地嫁了人。她果然遇人不淑。她的男人,好吃、懒作、嗜赌、没文化、身有疾病、家徒四壁外加一屁股债。她天天都在酷热的车间里干十多个小时,双手沾了工业洒精贴花纸。贴啊贴啊,天天贴,月月贴,年年贴,为的是换来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她的男人则带着一对儿子,天天游手好闲。我看着她曾经那么美丽的脸庞如今消瘦焦黄,曾经那么黑亮如水的头发如今干枯蓬乱,曾经灵光闪动的大眼睛如今麻木不仁,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撕裂地痛。
我不能承受家里压抑沉闷的气氛,不能忍受旁人的冷嘲热讽,我就决定去五姐的家里住。五姐的聪颖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小学五年级就辍了学。她不声不响地担水、煮饭、洗衣、喂猪、放牛、打柴、耕田、种地,默默地分担母亲的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