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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和离前夜,她变成了蘑菇-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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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噌——噌——噌。”
  挪得吃力极了。
  到了桂花树下,她吁一口气,凝出蘑菇铲,比照着谢无妄的身材开始挖坑。
  他这般躺着,更显得身量极高,精瘦,结实。
  她时不时瞥他一眼,不知不觉忧郁地垂下了眼角。
  这么好看的谢无妄,可千万不要烂在土里啊。
  *
  谢无妄这一生,只做过半个梦。
  自他有意识之日起,他就知道睡觉不能睡死,因为一旦真正闭紧了眼睛,极有可能再无睁开的机会。
  要睁着一只眼睡。
  他为人谨慎,步步为营,心性沉稳又狠辣,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心机手段。
  但在少年时,他还是犯了一个错,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一个憨愚老人的悲痛眼泪让他卸下心防,他站在原地,任老人拥住他。
  老人干枯的手掌颤抖着轻拍他的脊背,似是把谢无妄当成了他那个惨死眼前的孙儿——老人是为了护住少主谢无妄,才狠心舍弃了最后一丝骨血。
  谢无妄皱着眉头闭上眼,不耐烦,却没吱声,任老人搂着他。
  有那么一瞬,他似是回到了未出生之前,周遭坚固,安心,温暖,叫人放松和流连。
  他不再防备,收起了暴虐的极炎,生怕伤到熟悉的老人。
  就在他将额头抵在老人瘦弱的肩骨上,眼前渐渐浮起赤红滚烫的热浪、心神坠入短暂安稳的梦乡之时,一阵剧痛唤醒了他。
  梦,只做到一半。
  道骨,也被抽出了一半。
  倘若他再迟醒片刻,老人便会彻底得手。就是这个人,将他一手带大,像爹娘,像恩师,为他牺牲了一切,只余孑然一身。
  世代相传的忠仆、守护者,亦会背叛。这世间,还有何人可信?
  他夺回道骨,重创了老人。他单膝摔跪在地,无力赶尽杀绝,赤红着眼,眼睁睁看着那道佝偻的身影逃脱。
  从此,谢无妄再没有犯过错,直到踏着鲜血登凌绝顶。
  他的脸上总是带着浅淡的笑,心却永远是凉的。
  老人给他上了最后一课,助他彻底变成一个无心无情,眼中只有大道的君王。
  那个人,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他再没有寻到任何消息。
  直到……虞浩天带回的羊皮地图。
  孟。那一族。
  ‘孟、憨。’
  心底的阴暗狠戾短暂翻涌了一瞬,然后沉沉寂静。
  意志凝聚。
  封闭心识疗伤太久,他,该醒了。
  正待回神,窥破的那一幕天机再度浮现眼前。
  失去道骨的空虚疼痛难以言说,耳畔响彻着自己粗重的喘声,双目覆着血色,摇晃的视野中,女子的容颜模糊绝美,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不明。
  最可怕的,却是心脏位置传来的剧烈痛楚。
  那般痛楚他从未领教过,用钝刀将心脏绞碎,怕是也不及万一。
  彼时他只知道夺他道骨的女子生得像西阴神女,如今再望见这个模糊的轮廓,他的心中已无比清明笃定。
  是她。
  ‘到那一日,我必杀你。’
  只是,时至今日他仍然不懂,那样的痛意究竟从何而来?
  痛到连他这样的人,都能说出‘让我痛’这三个字。
  究竟是为何。
  谢无妄缓缓睁开眼睛,心底一片冰冷。
  他永远不会再犯相同的错。
  “簌、簌、簌……”
  细细碎碎,有什么东西正在淹没吞噬他。
  他微一怔。
  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需要多少时间来疗伤。进入玉梨苑之时,他已随手设下了与元神相通的结界,若有外敌进犯,便会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他的身边只有她。为防万一,他特意耗费大量元血替她融合涅槃骨,她本该醒得比他迟上许多才对——他承认自己心中有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伤了她、对不住她、要哄回她补偿她,但是他行事的原则,仍然只会从自身利益出发。
  在任何情况下,他仍会防备任何人。因为他是谢无妄,无懈可击的谢无妄。
  眼前的画面缓缓凝聚。
  他看到了她。
  他的瞳仁微微收缩,一时仿佛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宁青青,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身边,正在用一蓬蓬泥土活埋他。
  两道身影彻底重叠。朦胧的视野中,夺他道骨的宁青青与眼前的宁青青彻底合二为一。
  谢无妄的动作快过了脑子。
  两段迷梦带来的阴冷杀意纠缠着他的胸腔,呼吸间一片冰冷,满心俱是最凌厉的杀机。
  他的动作极快,却又温柔到了极致,掠起,抓她,压下。
  宁青青正在慢慢地填土,她小心翼翼地把土层像丝丝细雨一般铺洒到他的身上,正在专注做事时,手腕忽然被他攥紧,然后便是一阵难以抗拒的天旋地转。
  她茫然地张了张口,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摁到了土坑里面,他握着她的手腕,身躯沉沉压着她。
  她的脊背硌在坑底,后脑勺也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的手指不再冰冷,一点点收紧时,像是烧红的铁钳钳住了她。
  她愕然望向他的眼睛。
  “谢无妄?”
  漠然的黑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无尽的杀欲,浓郁得凝成了实质,像墨泪一般,纠结在他的眼底。
  这样的谢无妄,比往日更加好看,却像个可怕的深渊,有种危险的美感。
  他的呼吸极沉极缓。
  “你在做什么?”他温柔平静地问。
  另一只手像静默涨潮一般,悄无声息地环上来,触了触她的脸颊,然后缓缓滑向她纤细的颈,扼住。
  虽未用力,但那明晃晃的恶意却是让她像呛了水一样难受。
  “把你种回土里啊。”宁青青皱起眉头,微抿着唇,又硬又平地说,“很累的,还断了两条小菌丝!”
  他弄得她很不舒服。
  蘑菇是很单纯很直接的生物,绝不会给那些抢她食物或是伤她肢体的敌人好脸色。
  更何况他还恩将仇报。
  她生气了。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不自觉地偏了偏俊美的脸:“什么?”
  手上卸去了力道。不是。这不是那个“天命”。
  他目光一顿,望向左右。
  从地下新翻上来的泥土带着一股特殊的气味,说不上是不是香。头顶桂树轻轻摇晃,细白的桂花瓣飘落在身上。
  这是庭院正中。
  他想起来了。
  当初她抵死不入魔道,濒死之时,她就是这样把她自己埋在了桂树下面。
  她以为他是蘑菇,看他伤重,便……种他。
  她以为把他种在地里,他就会好起来。
  谢无妄失神片刻,单手捂了捂脸,心头也不知是喜是愁。
  他又一次,让她受了委屈。
  他搂住她,带着她倒掠起来,一双璧人,玉立在桂花树下。
  他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她的乱发顺到了耳后,另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温柔地抚触着被他捏痛的纤细手腕。
  “阿青,方才我不甚清醒,不是故意伤你——痛吗?”他压低了嗓音,最是温柔动人。
  她面无表情地抽手走开。
  看着这道骄傲的、很有脾气的小背影,谢无妄下意识追出两步,然后缓缓停在原地。
  他又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对日常琐事向来不上心,有时只顾着拥她上榻,她嘀嘀咕咕在他耳旁念叨的那些琐碎事情他只是随口一应,随着灼热情愫离体,也就抛去了脑后。
  事后她发现他忘了她的“要事”,便与他生气。她不擅长吵嘴,鼓着脸蛋生着闷气,冷战,留给他这么一个决绝的小背影。
  敢与他闹脾气的,这世上也就她这一个。
  很新奇,很有趣,他有耐心哄她,诱骗她,把她骗到床榻上,让她只能细细碎碎地吐出最好听的气吟,再生不起气来。
  直到有一次……
  她正与他生着闷气,他忽然接到了南域的军情。
  事发突然,战事又紧,他走得急,一个字也未与她说。
  那一仗打得凶险,等到他下了战场,惊觉已晾了她数日,其实是有那么些心虚的。
  心下思忖着该如何哄她,没想出个好章程,便又躲了她几日。
  吓着了她。
  她傻乎乎地反思了她自己,也不知小脑袋里都琢磨了些什么,在他准备放低身段哄她的那一日,她竟是壮着胆子穿上了略微有些出格的云雾纱,娇娇软软垂着头,勾住他的手指,惹得他眸底暗焰翻涌。
  在那之后,他便尝到了甜头。她再发脾气与他吵闹时,他便拂袖一走了之。
  等她用柔情蜜意来哄他。
  反正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他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其实在这段关系中,恃宠而骄的,从来也不是她,而是他。


第63章 进退两难
  此刻仿佛旧日重现。
  她在生气。
  而他,却有重要的事情必须立刻去做。
  孟。那一族。
  自那日孟憨事败逃走,就再没有过任何消息。
  袖中的羊皮地图簌簌作响,不断地提醒谢无妄,要亲手抓回那个叛仆,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个世上。
  这是谢无妄生命中遭遇的,最严重的背叛。
  那件事扎在他的血肉之中,不痛,却像掌心一根陈年旧刺,不拔不快。
  况且,世间既已有了“那一族”的风声,那么,距离那一族最后一位王族余孽暴露身份的日子,还会远吗?
  谢无妄的眸中浮起了冰冷的笑意。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可是宁青青正在一步步离开他。
  她并不是在闹脾气,他非常了解她,对她细微的肢体语言了若指掌。
  他清楚地知道,此刻的她并不需要他去哄。倘若他肯放手,她一定会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他的世界,再也不回来。
  心脏没着没落地坠了下。
  是他,亲手推走了她。
  从前他从未想过,那一次次冷待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伤害。
  他只知道冷她一阵,她便会自己想通,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如今他已知晓,任何事情只要做了,便会留有痕迹。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她渐渐变得强颜欢笑,变得患得患失,那是因为他在她的心中留下了太多伤口。
  她用她的命,教会他如何去做一个好夫君。
  倘若是此刻的他,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且温良无害的小女子,他必定能够轻易给予她一世平安喜乐,她会比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幸福满足百倍。
  可惜时光无法倒回。
  他的阿青,回不去了。他弄丢了那个宁死也不愿伤他的阿青,只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劫。
  让自己落到了今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她回到了正屋,纤细柔软的身影从窗前飘过。
  他不愿去细想她在做什么。
  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吗?
  若她要走,他该如何留她?还像从前那样囚着她?
  他忽然怔住。
  “嘎——吱——”
  宁青青把一张大躺椅搬出正屋。
  躺椅上放置着笔墨纸砚。
  椅子的四脚磕磕碰碰越过门槛,拖过走廊,嗵嗵几声木响之后,落到了庭院中。
  她懒洋洋地躺下,放出菌丝扎进泥土中吸收养分,然后把大纸张铺在腿上,捏着笔,一笔一划把记忆中的大木台画了下来。
  谢无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的旁边。
  她没理会他,时不时啃一啃笔杆,细细回忆着每一条木头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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