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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7章

小说: 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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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用途。 
等她头重脚轻地走出厕所;两个戴口罩的人朝她走来。她蹲在茅坑上的时间足够那个女人推测她是怎么回事了。那女人用多鹤完全不懂的话对戴口罩的人大声说着;一边指着多鹤。两个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们中的男人用音调奇怪的中国话说多鹤病得不轻;得跟他走。他们中的女人说车站医疗室不远;走几步就到。 
两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面微笑。多鹤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跟他们走了。 
医疗室的长椅上躺着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还有两人躺在白色带轮子的床上。多鹤被带进来;戴口罩的女人对一个躺着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缩起腿;戴口罩的女人让多鹤坐在刚刚搁过男人赤脚的地方。多鹤刚坐下;那男人的脚又回来了;她只好坐在地上。 
戴口罩的女人从里屋拿来一根体温计;放在多鹤嘴里。这根体温计让多鹤安全起来。她到张家这些年;每次发烧;体温计就是一个手掌。小环或张俭的(过去是张站长或二孩妈的)手掌在她额头上按一按;体温就测出来了。自从离开代浪村;她的嘴还是第一次接触这冰凉的易碎的玻璃棍;她闭上眼;醉在那微辣的酒精气味里:那气味就是她对于铃木医生的记忆。戴口罩的男人这时走出来;翻开多鹤的眼皮;仔细地看;手指也像铃木医生那么轻盈灵巧。 
根据体温计的测量结果;她的体温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的女人是个护士;这时走上来;说是要抽血。她一边在多鹤胳膊上擦酒精、系胶皮管、扎针头;一边用她那一口总有点偏差的中国话告诉多鹤;正在流行的血吸虫病很厉害;从东边来的火车总会带来几个病重的。 
多鹤对他们的话不全懂;但猜出此地正流行某种可怕的疾病。她问护士什么叫血吸虫。 
护士看着她;好像没听懂。 
她想她的话有那么难懂吗?她会不会把句子讲颠倒了?她硬硬头皮又问了一次;这次换了一种句法。 
护士反问她是哪里人。 
多鹤不讲话了。 
护士抽了血;拿了一个硬皮夹子;上面铺着一张表格。她说这是病历;必须填写。要填的项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员、婚姻状况……多鹤拿起笔;又放下。不知为什么;她哭起来。填什么也不准确。代浪村的家是多鹤唯一记住的住址。代浪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从那一刻起;这些项目就没法填了。从那颗手榴弹落在妈妈、弟弟、妹妹身边之后;她怎么填写“家庭成员”?从张俭把她丢弃在江边礁石上;从她的乳房因为没人吮吸而胀成两只铁球;从她断了跟丫头之间的私密对话;她两臂间空着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员”四个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读、最不愿去理解的四个字——四个中国、日本共用的字。 
女护士先站在她身边看她哭;过一会儿;她蹲下来;想从她两只捧住脸的手缝里找她的眼睛。再过一会儿;男医生来了;问她到底怎么了。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个病人全停下了哼唧;听她哭。 
她哭得气也喘不上来;几次噎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医生和护士以为她哭完了;刚开口问她“家住哪里;有证件吗”?她一口气捌过来;疏通开;又接着哭下去。哭得她浑身筋骨疏开又抽紧;男医生两只焦虑颠动的脚;在她泪水淹没的视野里;成了一对不可认识的异物。 
她哭尽了最后一把力气;靠在椅子腿上。医生和护士小声嘀咕她什么;她不在乎;在乎她也听不懂。他们之间讲的话跟这里人一样;冒出许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于张俭和小环的中国话。 
他们改用先前的语言同她谈话: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人吗?碰到坏人了?她的样子让他们怀疑她遭受了人身袭击。她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吗?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们理解她——谁受了过度的刺激都一时不愿开口。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等他们拔出针头;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来已是早晨。两个乳房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了;现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元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多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稠的潮润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钱和连衣裙都塞到自己枕头下。 
似乎是她的动作引来一个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领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见过的;过年过节到居民楼来;站在楼下;跟趴在公共阳台上的家属孩子们讲“提高警惕;防止敌人趁机破坏;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个男医生和那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调。因此他讲到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你暂时先养病吧;啊?”警察说。 
这回他讲到第二遍她就点头了;点完头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么客气。”警察皱起眉头;有点嫌烦的意思;同时他做了个手势。她是先懂他的表情和手势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再谈。” 
然后警察又做了个手势;请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还是敌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条条细细的裂纹;有的地方石膏蜕皮了。警察和她谈完话会拿她怎么办? 
为什么会是一个警察?是一个常常到楼下宣讲“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的警察?那么;就是昨天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给她打了安眠针之后向警察报告了。她是一个可疑的人。难怪她单独住一间病房。可疑的人威胁正常人的安全。 
一个年纪很轻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从屋角拉过一根铁架子;又从车上拿起一瓶药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几秒钟;再回到药水瓶上。她在多鹤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扎了三四个眼;终于成功地扎了进去。两个小时后;输液结束了;多鹤爬到床尾;看到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姓名:?性别:女;年龄:?籍贯:?病因:急性胃肠炎。 
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病人。这个病人给看起来了。门外的警察有枪吗?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这个门;沿着走廊飞奔时;一颗子弹就会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吗?这条走廊有七八米长;从小护士推车走来的声音;能大致测出它的长度。上厕所呢?就在床下便盆里解决。不行;不习惯便盆;必须去厕所。习惯不习惯;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许连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显得可疑。从窗子看出去;白杨树的高度让她明白病房在二楼。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时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凉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铺上了轮胎底;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可是它们不见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没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服;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以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能赢男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缝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着它;把它的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经踏到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不能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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