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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天茧-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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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次日一早,燕王离京,返回北平。

三天之后,皇帝突然病危,太医们竭尽全力,却眼看已无力回天。

又是数天之后某个清晨,有太监到郡主府宣旨,诏安阳郡主即刻入宫面圣。宣旨的太监宣完皇帝的口谕,甚至等不及让叶其安换下身上日常穿着的素色棉袍,便敦促着她匆匆入了宫。

皇帝竟是在南书房内。

那幅挂在墙上的巨大明朝地图前方,搁了张床。厚厚的、柔软的面褥之中,皇帝身穿常服,斜靠在床上,眯眼望着墙上地图,双眼有神,脸上隐隐泛着红光。

满室的药味、张德海的神色……无一不在证明,皇帝脸上的红润,并非是健康的表现……

“叶其安,”皇帝叫出了许久不曾叫过的名字,“朕让你去仔细想想,你可想好了?”

“我想过了,”叶其安跪在床前,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却不知道算不算想好了。”

“起来回话。”皇帝的声音并不虚弱,“让朕能看着你的眼。”

叶其安站起身,并且抬起了头,迎向皇帝的目光。

“你可是觉得委屈?”皇帝望着她,淡淡地问。

“是,”叶其安不带情绪地开口,“很委屈。一直在想,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选中我。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从未以天下为己任,从未想要做惊天动地的功勋,有疼爱我的父母,有感情融洽的朋友同学,本该就那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可是如今,斗,斗不过,逃,逃不开,一重一重的重负,压得我已经直不起身,所以,我心里,一直委屈得不得了,而且,厌烦透了。”

“那你可曾想过,这世上觉得委屈的人,何止千万?”皇帝的视线转向了墙上地图,“即便是朕,当真便一分委屈也不曾有么?错了,即便是朕,也同你一般,心中万般委屈,万般不甘愿——可惜,委屈也好,不甘愿也罢,终究已成定局。上天并非不公,而是人心不足。人立于世,便该恪尽本分之事,贪慕太多,自然便委屈,自然便不甘愿了。”皇帝回头,看了一眼叶其安,“因此便只知怨天尤人,却非开解之法。”

叶其安自嘲地扯扯嘴角:“我不知道什么开解之法。”

“你本是聪慧之人,若能用心体察,又岂会当真无从知晓?”皇帝轻叹一声,换了话题,“你可是曾对少林了明、四皇子提过四年浩劫一事?”

“是。”叶其安并未对皇帝提起这个问题感到惊讶。

“唔。”皇帝点头,“究竟详情如何,能否说与朕知晓?”

叶其安沉默以对。

皇帝一笑,转头遣走了张德海,诺大的书房中,便只剩下了皇帝和叶其安两人。

“你放心,朕不过想听听罢了,”皇帝道,“朕还未蠢到敢于篡改历史,使我后世子孙不得安宁。朕以大明为誓,此事便在此刻、在你我二人之间说过即了。将死之人,临终遗愿,你也不愿满足么?”

叶其安望着皇帝脸上不正常的红润。

其实,于这位开朝皇帝,只要江山仍旧姓朱,谁做继位者,恐怕也并非是难以承受之变吧。

“皇上归天之后,”叶其安终于开口,心中竟有着一丝莫名的痛快,“太孙继位,朝中大臣谏言,诸藩王势力日壮,权倾天下,必对皇权造成威胁,请旨削夺诸藩。太孙遂于继位之初,着手削夺藩位。燕王以‘清君侧’为由,发兵讨伐。战事一起,历经四年平定,后世称为靖难之役。”

皇帝望着墙上大明地图,整个人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连带着,仿佛四周的空气也渐渐凝固起来。许久之后,伴随着脸上的红润缓缓消退,皇帝再开口时,语气中已多了几分无力。

“四年之后,是谁承袭大统?”

“燕王。”

“是么。”皇帝缓缓闭上双眼,良久,睁眼一叹,“他叔侄二人,一向情挚,叔慈侄孝。老四疼爱太孙,远胜当年太子。太子离世之时,若非是他一力坚持,朕当时便要立了他做太子的……若当真天意如此,却是要苦了他二人了……”

叶其安惊怔,数天之前见燕王时心里就藏下的疑惑,此刻纷沓而来,汇聚于眼前,仿佛一层若有若无的雾,遮盖住了某个或许会令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皇帝抬手扶额,连连叹息,苍老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只是,全然没有对儿孙的猜疑和不满。

那一刻叶其安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突然蒸发得干干净净。那一声声的“天意弄人”,与无数日夜之前,六百年后的昭禔寺竹林深处,那个神秘的老人一声声失魂般的“天命”重合在一起,与那俊秀而哀伤的年轻人带着雨水味道的怀抱重合在一起……

“皇上,”她的声音竟比那垂死的老人还要干枯无力,“是不是……”

是不是我不说出来,太孙其实不会削藩,燕王也不会起兵靖难?

是不是原本那四年的战乱其实不会发生?

是不是……

叶其安痛苦地张合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有我没我,那四年的浩劫都是要发生的了……

是谁对被冠上“乱世之妖”的名号啼笑皆非……

却原来……却原来……

“罢了,”皇帝望着她,眼神怜悯,“你也不必多想。若是天意如此,又岂能逆天而行?若非断定你的来历,否则,凭你方才的话,朕断然不能饶你性命!如今,便只能顺从天意了……你下去罢,朕有些困了……”

叶其安望着慢慢闭上双眼的皇帝,心头翻搅不宁,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无数的困惑和恐惧,挤压得全身血液翻滚,一时间,整个人好似生了一场大病,冷汗淋漓,虚弱无力。她甚至忘记了磕头,失魂落魄地回转身,一步步朝着外面走去,张德海朝她行礼,然后回了书房内服侍皇帝,她也根本没有感知……

然后,南书房外,一抹身影,渐渐进入她的视线。

明黄的长袍、墨玉般的发,那温润如玉的脸庞、那双深如古潭的眼……只是那双眼,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气,那张脸,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若是有面镜子便可看到,她此刻的模样,或许就跟眼前这人一般,像只大白天出来闲晃的鬼吧。

“你……”眼前的人极艰难地开口,仿佛每吐一个字,便有鲜血要随之奔涌而出,“你说的,可都是真话!?什么四年浩劫!什么靖难之役……”曾经如耀阳般夺目的皇太孙,用一种极度痛苦的眼神望着她,“你便是用这等荒谬无稽之辞,欲来报复我么……”

第七十三章放你自由

数日后,皇帝去世了。

这一年,有两个五月,皇帝熬过了第一个五月,却在第二个五月刚开始的时候,重病不治。

“朕膺天命三十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

——这位大明朝的开国皇帝,轰轰烈烈走完一生,在历史上书写了无人可替代的一页。

又数日,新皇登基,改元建文,大赦天下。这一天,是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辛卯日。

历史的车轮,不曾一刻停息,滚滚向前,碾碎了许多人固执心底的淡淡侥幸,搅乱了许多人排遣不去的愁绪。

新皇登基大典上,喧天的鼓乐之中,艳丽的颜色充斥了天地。金銮殿内,巨大的六根龙柱环绕殿中,衔珠巨龙俯视着金碧辉煌的髹金雕龙木椅,椅上端坐了着九龙衮冕的新皇。文武百官三呼着万岁,向着至高无上的新皇虔诚地拜落……

汉白玉高台之上,巨大的宫殿,仿佛耸入云霄,那样的高不可攀,漠然而无情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伴着一声一声的“万岁”,那样的遥不可及、令人敬畏。

这是天下人最深处心底的梦想,这是荣耀的极致……只可惜,拜伏在高台之下的人们,或许不会去想,高台之上,那位在极致荣耀环绕下的新皇,在登上九五至尊之位后,是否真的如同那明黄如日的衮冕,那样的意气风发、占尽风流。

叶其安却知道,在那遥不可及的高台之上,华丽尊贵的衮冕包裹着,流光璀璨的冕旒背后,那一双曾经耀眼如晨星的眼瞳,在一声声震天雷动的“万岁”声里,却已黯淡如同蒙尘的珍宝。那个曾经骄傲如同天神一般的青年,在一声声震天雷动的“万岁”声里,也许早已放逐了魂灵,只遗留下空空的躯壳。

……

……

“小主子,”大太监张德海一如既往看不出真正的所思所想,仍旧用挑不出一丝毛病的谦恭,传达着主人要求,只是这一次,他的主人已经换作那位入主干清宫的新皇,“皇上请小主子过去。”

一众正喜颜逐开的嫔妃、命妇,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向了坐在角落里的叶其安。

皇帝新登大极,庆典之后,首先召见的,并非此刻坐于众位嫔妃、命妇中间,如众星揽月般的新皇后,却是那位一头白发藏于头巾中、神情萧索的安阳郡主!这如何不令众人讶异?

叶其安却已没有欲望理会那些各有深意的眼光,依足规矩行了礼,随着张德海出了坤宁宫,走出老远,端庄美丽的皇后的眼光仍如同针一般扎在背心。

换了主人的干清宫,用一种超然于世的包容,注视着人们来来往往,却也不会因此而添上几分亲和,始终如一地令人敬畏而难以亲近。

清冷的花园,与举国上下的欢腾背道而驰,仿佛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明明艳阳当空,却使人从心底里觉得凄冷无助。

院子深处,林荫遮盖的角落里,一抹明黄背影若隐若现。

或许是阳光被树叶遮盖,或许是视力因为光线明暗的突兀而受影响,叶其安总觉得,此时此刻,那本应是世界上最骄傲夺目的颜色,为什么反而失去了华彩,黯然无神?

“皇上,”张德海上前去,“郡主殿下到了。”

建文皇帝摆了摆手。张德海便行礼折身退了出去。

叶其安上前,跪下地去:“皇上。”

许久没有回音,几乎令叶其安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长跪直到日落,终于,视线边缘,那明黄的袍边却晃了晃,对面的人转回了身。

“……起来吧。”声音低沉而淡漠。

叶其安站起身,依旧垂着头。

皇帝没有动,就这样隔了几步,静静望过来,没有怒气,也没有喜悦,好像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陈设。时间慢慢流逝,那明黄的袍角在风中翻飞了千百次,皇帝神情也越来越显得忧伤。

“……其安,”他开口,声音放得又轻又慢,“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他的视线追随着一片叶在风中翩翩舞动着远去,“那时,若我不曾急于功利,分兵围剿五狼寨,以至与你分开,令你与那人相遇,你我之间是否便不同今日……我将江山置于你之上,原来竟是错了,到如今,我失了江山,却也得不到你,真真是无奈……我曾问你,我与那人,究竟何处不及?如今,我是有些明白了——那人为你,万事能舍,我却不能舍去江山社稷。这一处,却是我输了。我自诩贵为储君,但若知晓了四年之后的变故,这储君之贵,便如同海市蜃楼,又怎比得上凡俗男子一腔热忱……”他举步慢慢走近,抬手拨开叶其安头上丝巾,露出那一头白发。他指尖揽起一缕发丝,目光落在指尖,又缓缓移到她脸上,细细地看,静静地看,视线却穿过她,落在了不知何处,“平生,我唯一真正心之所系,却偏偏渐行渐远,此种感受,如今刻骨铭心,永不能遣怀……”

一滴泪慢慢自那深沉如潭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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