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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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骚扰的罪名就此落下,而在盛九莉的理解中,似乎还有势利的成分:汉奸妻,人人可戏。
真的有这么龌龊吗?当然有一点儿。可是荀桦这样做,就是看准了汉奸妻可以调戏吗?窃以为未必。无论是从张爱玲的描述中,还是柯灵写的《遥寄张爱玲》里都能看出,柯灵对张爱玲有十足的好感。比如柯灵被宪兵队释放后,看到张爱玲留的字条中说,她来看望过他,兴奋异常:“我立即用文言复了她一个短笺,寥寥数行,在记忆里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
他究竟写了什么,让他觉得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如今已不得而知。但是,我们若猜测,柯灵对张爱玲有那么几分爱慕之意,想来也不算太离谱儿吧?
电车上膝盖夹人双腿,固然猥琐,但这是未被确定的小说家言,而且确实有些男人表达爱慕的手法就是如此拙劣。我曾听一个女友说,有个男人在饭桌下摸她的腿,但她当时正心仪对方,两人一拍即合,倒也成就一段露水情缘。
书中人荀桦虽然有一妻一妾,还有乡下的糠糟之妻,但他未必就知道如何示爱,结果弄巧成拙。也许他曾在自己的大小老婆那儿得手过,盛九莉恨不得当众扇他一耳光,他却只是笑着点点头,看她下车了。
《小团圆》里,盛九莉和荀桦又见面时,荀桦做了文化局的官员,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约了盛九莉去他那儿吃饭,饭桌上荀桦不跟盛九莉说话,饭后立即走开了,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四个字用得雅,所以讽刺的意味更足,是在说荀桦疏远落魄的她。但也许荀桦只是回想起电车上的事,觉得尴尬。
以上种种还可能是小说家言,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张爱玲与柯灵之间,一定不像柯灵所言的那样,是一个大才女和一个仰慕者之间的单纯美好。虽然柯灵不自觉地启动选择性记忆,但应也不会忘记曾有过的芥蒂。那么,柯灵何必写那样一篇文章,他是借张爱玲给自己脸上贴金吗?他欺负张爱玲不会翻脸吗?
非也非也,人跟人不一样,人的承受力与自洁力也不一样,那些事,对张爱玲来说也许像几十层羽绒被下的豌豆,在柯灵那儿不见得算是一件事。就算当时彼此尴尬、难以释然,我们不要忘了,柯灵写这篇文章,是在他自己也是劫后余生的20世纪80年代初,隔了那么久的时间,从前的恩也好,怨也罢,总归是一段交情,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对方都是曾同你共度一段时光的人。
就像京剧名段《赠绨袍》里,战国时人范雎在魏国时被须贾坑得差点儿送了命,他九死一生地逃到秦国,改名换姓,做到了秦相。后来须贾使秦,范雎敝衣闲步去拜访须贾,须贾惊道:“范叔固无恙乎。”以绨袍相赠。
之后的情节不用说,王蒙先生曾叹那一句“固无恙乎”里有万千感慨,在大难之后,在岁月尽头,仇人也是故人的一种,时光软化了爱怨情仇,只剩下一句,别来无恙乎?柯灵写《遥寄张爱玲》时,心中便是那种“别来无恙乎”的柔软吧?可是张爱玲不能以常人度之,她的字典里没有“故人”这个词,也没有“亲人”这个词。在文字间杀伐决断,是她毕生的爱好,她对自己尚且不放过,又怎能放过别人?
我们还必须注意到的是,据宋淇回忆,张爱玲写《小团圆》是受了朱西宁的刺激,朱西宁给张爱玲写信劝她和胡兰成和好,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
想张爱玲早已在给宋淇的信里称胡兰成是“无赖人”,看了这封信必然大怒,更让她惊怒且不安的是,就是这个朱西宁,居然还想写她的传记,可以想象他笔下的自己必然循了胡兰成的那个腔调。张爱玲一边回信拜托他不要写,一边考虑写《小团圆》的事了。
她要写个跟《今生今世》、跟朱西宁有可能写的那种传记完全不同的自传,虽然她也说,她要写一个热情的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但我们能看到,《小团圆》里,一定有赌气的成分,有要把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打碎的决心。
于是,我们看到,张爱玲打碎了胡兰成,打碎了母亲与姑姑,打碎了“荀桦”,也打碎了她自己。若不是在那样的心境下,张爱玲回忆“荀桦”时,会不会也闪烁一丝“故人别来无恙乎”的温存呢?
09 母亲黄素琼:哪一种爱不百孔千疮
没有哪一种爱不是百孔千疮的。这句话在张爱玲总结她和母亲的关系时出现,问题是,百孔千疮的爱也是爱啊,也能够温暖人心。作为资深张粉,我对她最不赞成的,就是她这种感情上的完美主义。她一向反对文艺腔,可是,我得说,她对于完美整齐的感情的追求,实在是太文艺腔的一件事。
我那天写到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她的老师佛朗士给了她八百块港币作为奖励,张爱玲得到极大鼓舞,拿去给她母亲黄素琼看。她母亲没说什么,只叫她放在那里。张爱玲惴惴然放下,离开,过两天再来,听说那钱已经被她母亲在牌桌上输掉了。
无法形容张爱玲心中的震荡。我说过,佛朗士也许是张爱玲的初恋,起码是她这一生里最为仰慕的人之一,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时代,他给她的这份鼓励,被她视为一张“生存许可证”,这世上“最值钱的钱”,她母亲难道看不见她眼中的光彩,为何要做这残忍之事?
有个朋友看到这段对我说,也许她母亲觉得她太得意,甚至于她母亲觉得她与这教授有私情,要用这种方式小小地打压她一下。我一下子就很赞同这说法,因为我想起自己的一次经历。1998年,我接到省城某家报社的就职通知,高兴得发了疯,全家人都很高兴,只有我妈说,现在这么高兴,不知道哪天都不想去了呢。
我当时大不快,我爸也批评我妈太不会说话,可能是看群众不满情绪过于强烈,我妈解释说:“我是觉得你们高兴得过了头,给你们泼点冷水……”好吧,母上大人,你的用心是好的,但真用不着这样不合时宜。
看张爱玲和她母亲的一生恩怨,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这四个字:不合时宜。她母亲对她不算不好,也最大限度地尽到了义务,只是永远都不在点上,她们互相跟不上对方的那个节拍。
最初,张爱玲对她母亲亦曾崇拜有加。最初的记忆之一是她母亲站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张爱玲看得艳羡,声称:“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她母亲给她提供了一个很梦幻的成人模板。
张爱玲四岁时,黄素琼携小姑出国,四年时光里,对于张爱玲,母亲都是个影影绰绰的传说。仆人们当然不会说她母亲的坏话,而张爱玲骨子里的文艺因子,又使得她愿意,把母亲打扮成一个美丽的女神。男女之间的爱,有一款叫作“爱上爱情”,当生活中找不到那个完美的对象时,人们就会把一个普通人,当成理想的样子,然后,义无反顾地爱上对方。对父母的爱,是否也有这一种?张爱玲的小说《茉莉香片》,是套着她父亲和弟弟写的,里面也出现了一个早逝的母亲,温柔,隐忍,静默,我觉得,这可能是母亲最初在张爱玲心中的概念。
八岁那年,黄素琼归来,带来异国的气息,还有那声音、色彩、光影,足够让一个八岁小女孩眼花缭乱,和灰扑扑的总是提不起精神的父亲一比,更是光彩照人。父母离异后,张爱玲在他们之间来来去去,母亲总出国,她在父亲那边的时间更长一点儿,没有距离所以也就没有了美,而对母亲世界的惊鸿一瞥,更令她心折。
母亲确实也有被美化的条件,她的“留学背景”—不要问她有没有学到什么,少女张爱玲在意的,只会是那种洋派头—她一往无前的先驱者形象,她的果断利落不含糊暧昧,都使她有了成为“女神”的可能。
当少女张爱玲厌恶地从父亲家中终年萦绕的鸦片烟雾里穿过,当她不得不接过继母递过来的碎牛肉色的旧棉袍,当她看见父亲与继母相互敷衍,没有一句实话,当她听见自己的心里很清楚地说“我对这里的一切都看不上”时,母亲的世界,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火柴时那样瞬间出现,令她失神向往。
张爱玲十六岁那年,黄素琼再次从国外回来,张爱玲不免多去了几次,令她继母不满。争执中,父亲将她囚禁,过了大半年,她终于设法逃了出去,逃到她母亲家。
这通常是小说或者影视剧里的高潮,母女俩深情相拥,然而张爱玲的一生从来都是反高潮的,她说,在出逃之前她考虑了很久,她父亲有钱而她母亲没有,想到她父亲的钱也不会给她花时,她才下定决心。
当张爱玲在这厢反复斟酌,黄素琼未必就没在那厢细细思度,张爱玲的投奔,是一突发事件导致的,是计划外的一环,是否要接受这个女儿,如何接受?
这些年来,黄素琼活得天马行空,这次还有一位异国男友随行,她很可能没打算在中国待太久。为张爱玲留下来,是需要一定的牺牲精神的,为了儿女牺牲自我这种东西,比较多地体现在东方母亲身上,这些年来竭尽全力“全盘西化”的黄素琼,对它很感隔膜。
好在,还有一种东西不那么隔膜,那就是母性的本能和责任感,黄素琼不是一个母性泛滥的人,但是那一点点就够了,足够让她不那么情愿更谈不上欢天喜地地接纳女儿。何况,她的名媛淑女派头是半路出家,不那么到位,而十七八岁的张爱玲可以从根上抓起,可以在这个女儿身上,圆自己的梦,也不是完全没有乐趣和成就感的,从这一点说,她又很像一个中国式的母亲了。
黄素琼没正式上过学,一直心心念念想把张爱玲送进名校,这也是她和张志沂的争端之一。现在,没有任何问题,张爱玲是要被送到好学校的,黄素琼手头不算很宽裕,但她不惜血本,请了一个犹太教师给张爱玲补习数学,每小时五美元。
黄素琼还是个艺术迷,不见得真的喜欢音乐和绘画,但起码那种艺术氛围让她沉迷。幼年的张爱玲,曾见母亲在家里开沙龙,和一个胖太太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笑得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现在,黄素琼可以实施她的“淑女养成计划”了,她教张爱玲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之类,她一心一意打造出一个优雅的名媛出来,但很不幸,张爱玲实在不是这块材料。
我不知道张爱玲是什么血型,只是很自恋地猜测,她大概是与我一样的O型血,该血型人士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协调性差,换成通俗的词叫笨拙。我走路总是跌跌撞撞,经常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不知道在哪儿碰的,每年平均要跌两次跤,常常是毫无理由地倒下。有次是下雨天,我爬起来,抬起头,看看四周无人,暗自窃喜,不想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某人带着特别欠扁的笑容告诉我,她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