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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你因灵魂而被爱:张爱玲传-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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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虽然不至于像聂传庆那么愤怒,但肯定有点受伤,于是他在回信中说,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看了,所以回信迟了,他这是把张爱玲和自己拉到一个水平线上,想以此打破张爱玲的心理平衡。他想象张爱玲知道自己的作品被他的灼灼目光照了一下,肯定有点儿心慌,又说,让她慌慌也好,因为她太厉害了。他后来又寄去了一本《今生今世》(上卷),并写了信。

这封信寄出去之后,胡兰成两口子算是找到了一个特别好的消遣,没事就在那里猜测张爱玲的反应,佘爱珍说,你与张小姐应该在一起,两人都会写文章,多好!胡兰成就说,那你怎么办呢?佘爱珍说,那我就与你“哟霞那拉”,胡兰成说,你心里不难受吗?佘爱珍说,不难受。

两个人说得有来道去的,明明是打情骂俏,拿肉麻当有趣,胡兰成还能装模作样地说:爱珍便是连感情都成为理性的干净。让我呈四十五度角仰望他一下下。张爱玲没有回复,胡兰成仍不肯罢手,又写信去挑逗,张爱玲给夏志清的信里说:“后来来过许多信,我要是回信势必‘出恶声’。”

不管张爱玲回不回信,胡兰成夫妇都从中找到了很多乐子,整天说过来说过去的,借用《还珠格格》里对“乐不思蜀”的成语新解,简直“快乐得像老鼠”一样了。

张爱玲的回信到底来了,全文如下:

兰成: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爱玲十二月廿七

难怪胡兰成说张爱玲厉害,看看这封信写的,整个儿一个骂人不带脏字。从字面上看,没有任何问题,它澄清误会,保持距离,有礼有节,客气隐忍,但这隐忍,正说明张爱玲拿对方当小人看待,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我穿鞋的就怕你光脚的,这个“鞋子”,可以理解为尊严,她不想拿苍蝇来练剑。她的隐忍,便是投鼠忌器,有了鄙视、警告、央求、自卫等诸多的意味。

看到这样一封信,胡兰成和佘爱珍傻眼了,但他俩都是千锤百炼的人物,很快从短路状态回转过来,佘爱珍先笑话胡兰成活该,又给他出主意,让他装作没收到这封信,再写信给她,请她看樱花。胡兰成都觉得这主意无赖,但又觉得非常好,俩人又嘻嘻哈哈地表扬与自我表扬了一番,消磨了时日,促进了感情,张爱玲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这封信还能收到这一效果。

不过,即使张爱玲想得到,大概也不会惊奇,她熟悉他们脸上那满是油汗的笑,既瞧不起别人也瞧不起自己,由放任而生的疲惫,她笔下最擅长描画这种小市民,下笔如有神时,大概不会想到,自己就栽在这种人手里,所谓阴沟里翻船。

她不能有任何回应—别说写一部《我和××不得不说的话》了,若能牵动她一丝情绪,他都会大得意,他的书商也会借此炒作,白白娱乐了那些无聊的看客。只能是隐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只能通达地想,有谁年轻时候不曾爱过个把人渣?有谁漫漫情路上没有几个污点?有谁的人生可以真正做到清坚决绝,不给观众一丝窥视的余地?像原谅别人那样原谅自己吧,就当成一个黑色幽默,一个可以反观自己了解人性的案例。

但书商还在用她的名字为胡兰成博宣传,还跟她约稿,以“胡兰成先生可代为写序”为优厚待遇;比如无数的胡粉拿她说事不算,连地道的张迷苦于看不到她更多资料,也人手一册《今生今世》;比如有个叫三毛的同行写了部电影剧本《滚滚红尘》,点明了里面爱得神魂颠倒的男女就是她和胡;深度刺激她的还有朱西宁,他原本是张爱玲的粉丝,给张爱玲写信,又附了自己写的小说。身在美国无人识的张爱玲见这么一个人万里迢迢地来致意,便回了封信,很是敷衍了他一番。有天朱西宁突然写了封信登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上,引耶稣以五饼二鱼食饱五千人做喻,讲耶稣给一个人是五饼二鱼,给五千人亦每人是一份五饼二鱼,意指博爱的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五饼二鱼,若再爱起一个女人,复又生出另一份五饼二鱼,他不因爱那个,而减少了爱这个,于焉每个女人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的爱。

听上去好像贾宝玉的梦想,但贾宝玉终在梨香院里悟透,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胡兰成与贾宝玉最本质的区别,在于他少了那份诚意,他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理论,都不过是为自己的欲望打马虎眼,只是他说得云里雾里的,倒也把朱氏父女一干人等迷得七荤八素。

张爱玲很客气地写了张字条,拜托朱西宁不要写她的传记。从此以后音书断绝。从那时起,她开始亲笔写那部自传体小说,为了讽刺《今生今世》里,胡兰成赞叹一男数女的集邮式大团圆,她将这本书的书名拟作《小团圆》。

她说:“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怀疑这是在小说结束后她的提炼。千回百转,完全幻灭之后,不见得全是灰烬,起码,那是你年轻时的爱,和你的那一段生命血肉相连,还了金子还了钱,你却无法将记忆全部交还。

于是在那小说末尾,她写了一个梦,盛九莉梦见在松林里,有好几个小孩玩耍,都是她的。之雍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非常可笑,她忽然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就在这时候醒了。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

张爱玲最后一次见到胡兰成是在1946年4月,朝后推十年最晚是1956年4月,如果我们不用那么刻板,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在1956年3月,张爱玲在美国的一个写作基地认识了赖雅,而之前,她孑然一身地漂泊在纽约。她梦见十年前的爱,十年前的人,在熹微的晨光里,为此感到快乐再正常不过,断言胡兰成是张爱玲一生至爱,未免过于武断。不过是些微情愫罢了。

平心而论,情愫应该也是有一些的,也许会在明亮又岑寂的黄昏,想起那个恋爱中的自己,那样美,那样放恣,因为爱那个时候的自己,连带着对那个人的情绪,也变得柔软起来了。人生若只如初见,虽然,初见的印象,也许多半出自自己的意念。只是浮世倏忽,如白驹过隙,时光轻捷,如马踏飞燕,在无可匹敌的生命规律面前,人世的贪嗔痴怨多么微不足道,有着深刻的身世之感的张爱玲,在小小的气恼一下之后,想必也会一转念,在嘴角浮出一个半是自嘲半是苍凉的微笑吧。

03 桑弧:我们曾相爱,想到就心酸

她从未怪过他,虽然他比她大五岁,她却对他一直有种心疼。和张爱玲的爱情,于他,也许就像一场遇仙记,美好,神奇,但极不真实,一回头,楼台亭阁俱已化作空无。他回到人间,安心地过他脚踏实地的生活,只是不知道是否会有些夜晚,想起往昔,亦觉惆怅旧欢如梦?

日本战败后,胡兰成遁入浙江腹地。张爱玲惦记他,在冬天里,做了件翠蓝的棉袍作为行装,沿着他走过的路,迢迢苦旅,万水千山,来到他藏身的地方。

那是一场伤心之旅,胡兰成不肯放弃在武汉认识的新欢,眼下,又与这范姓女子不清不白。《今生今世》里说,张爱玲是哭着离开的,回去后,她写信告诉他,她一人在雨中撑伞伫立,面对着滔滔黄浪,涕泣久之。

胡兰成这转述非常文学化,却也因之浅淡,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则告诉我们,在她消失在他目光中之后,她的痛苦依然轰轰烈烈。许多年后她写道:“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她无法忘记他。“在马路上偶尔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须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着眼泪。”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只朱漆小橱前……在面包上抹果酱,预备带给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食不知味,靠喝美军留下的大听西柚汁度日,有天在街上,她看见橱窗里走来一个苍老的瘦女人,都被自己的憔悴吓了一大跳,因为营养不良,她的例假几个月都没来。

就是在这时期,那个名叫桑弧的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桑弧这个名字,在《小团圆》面世之前,就一直闪烁在张爱玲的履历里。

桑弧,原名李培林,孤儿出身,少年时在证券交易所当学徒,后来考上了沪江大学新闻系,想当记者,但他哥哥与长姐都希望他能有个安稳可靠的职业,于是他结束学业后报考了中国银行。他狂爱戏剧,是周信芳的忠实粉丝,并以颂扬麟派艺术的文章,赢得了周信芳的好感。

在周信芳的介绍下,他进入电影行当,由编剧转导演。在1946年到1947年间,他和张爱玲有过多次合作,出品了《不了情》《太太万岁》等几部电影。

在当时,小报上便刊有关于他们二位的绯闻,但并没有引起张迷的重视,因有位貌似比小报更为靠得住的资深影人龚之方打了包票,斩钉截铁地说,张爱玲和桑弧之间只有友谊而没有私情。

他说,新中国成立后他曾经应一干友人之托,想撮合这郎才女貌的一对,他们觉得“张爱玲的心里还凝结着与胡兰成这段恋情,没有散失;桑弧则性格内向,拘谨得很,和张爱玲只谈公事,绝不会提及什么私事”,所以必须有古道热肠的人出来说合。张爱玲听了他的提议,反应却是“摇头,再摇头,三摇头,意思是不可能,叫我不要再说了”。

有了这番经历,龚之方得出的结论是:当时上海的小报很多,他们谈话较随意,有的出于猜测,有的有些戏谑,这却是十足地冤枉了桑弧了。

知情者都这么说了,看来桑弧只是打张爱玲的人生里路过。不过,张爱玲的摇头摇头再摇头,似乎也有点儿蹊跷,这凝重的动作背后,总像是有点儿难言之隐,可是,许是跟胡兰成的那段恋情太浓烈,让人觉得张爱玲的爱情,不可能这样不落痕迹。要知道桑弧到2004年才去世,那时张爱玲早已再度声名大噪,连她的垃圾都被好事者拿去要大做一篇文章,她的一个旧情人怎么能在大上海万人如海一身藏?

张爱玲的研究者陈子善总是放不下,曾到桑弧老先生那里打探,对方“很小心,很机警”。他问不出所以然,又去问桑弧的儿子—他以前在华中师大的同事李亦中,李亦中亦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几番查无实证,自然不好做“有罪”推断,加上感情线索集中的剧情更为好看,这段纠葛久之便无人追究。要不是一部《小团圆》横空出世,谁能想象桑弧的守口如瓶背后另有隐情?谁能想到在胡兰成之后,在赖雅之前,张爱玲还另有一段如冷泉幽咽如雨意阑珊的爱恋?

《小团圆》里那个男子叫燕山,出现在以胡兰成为原型的邵之雍之后,这也正是桑弧在张爱玲生活中出场的时间。燕山是个孤儿,做了导演,与以张爱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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