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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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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医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边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走,有的趴在地上大声哭泣。这是高密东北乡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
后来虽有真正的、计划周密的武斗,砖头瓦片满天飞,刀枪棍棒一齐舞,但伤亡
人数都没有这次多。
    我在大树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
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
我看到在这个事件过程中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
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
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战争。尽管“文革”
后编写的县志把雁从天落解释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终不渝地认为大雁是被
高音喇叭强烈而尖锐的声音震下来的。
    骚乱平息之后,游街继续进行。经历了这场突发事件的人们,行为拘谨了一
些,原先万头攒动的集市上闪开了一条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摊摊的血迹和踩
得稀烂的雁尸。风过处,腥气洋溢,雁羽翻滚。那个卖鸡的老妇人,用红袖标擦
拭着鼻涕眼泪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鸡啊,我的鸡……你们这些遭枪子儿的强
盗,还我的鸡啊……
    嘎斯51大卡车停在牲口市和木头市交界处,那些红卫兵多数下了车,神情倦


怠地坐在一堆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头上。公社食堂里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炊事员宋
师傅,挑着两桶绿豆汤前来慰问县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桶里冒着热气,绿豆汤
的香味儿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汤捧到汽车前,高举过头顶,请车上的司令“大叫驴”和那个
担任播音员的女红卫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对着话筒,怒气冲冲地喊:把牛鬼蛇
神押上来!
    于是,以驴县长陈光第为首的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
来。正如前边所述,驴县长的身体与纸壳驴融为一体,刚出场时,他的头还是一
个人的头,但舞动片刻,变化发生,就像后来我在电影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特技
镜头一样,他的耳朵渐渐长大,耸起,如同热带植物肥大的叶片从茎杆上钻出,
如同巨大的灰蛾从蛹里钻出身体,绸缎般闪烁着灰色的高贵光泽,附着一层细长
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然后脸部拉长,双眼变大,并向两边偏转,
鼻梁变宽,并且变白,附着白而短的绒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嘴巴下垂,
分成上下两片,嘴唇变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极好。两排雪白的大牙本来
是被驴唇遮掩着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着红袖标的女红卫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
卷起来,龇出了两排大白牙。我家养过公驴,我十分清楚驴的习性。我知道驴一
旦卷起上嘴唇就要发骚,然后就要把原本隐藏着的硕大的鸡芭伸出来展示。但幸
亏陈县长人性尚存,变驴变得还不彻底,所以他尽管卷唇龇牙但鸡芭还比较含蓄。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原公社书记范铜,对,就是那个给陈县长当过秘书、酷爱吃驴
肉的人,因为他最爱吃驴的鸡芭,红卫兵们就给他用高密东北乡盛产的大白萝卜
刻了一根,其实也没动多少刀功,萝卜头上用刀子稍旋了几下,用墨汁涂黑了即
可。人民群众的想象力十分丰富,没人不知道这根染黑了的萝卜象征何物。这姓
范的愁眉苦脸,因身体肥胖而行动迟缓,步伐凌乱而不合锣鼓点儿,让牛鬼蛇神
队伍混乱,手持藤条的红卫兵抽打他的屁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时哭嚎一声。
便改抽他的头,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驴属去招架,仿驴屌被抽断,显出萝卜真相,
白而脆,汁液丰富。群众哈哈大笑。红卫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铜拎出来交给两个
女红卫兵,逼着他当场把这根断成两截的驴属吃掉。范铜说墨汁有毒不能吃。女
红卫兵小脸通红,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臭流氓!不用拳
打,只用脚踢。变换着姿势踢。范铜遍地打滚,哀嚎不止,喊叫:小将,小将,
别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萝卜,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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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得老高,无法咀嚼。着急着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驴县长的带领下,十几个牛
鬼蛇神各出奇招,让观众大饱眼福。敲锣打鼓拍钹的,是专业的水平,原本是县
剧团的武场,能敲打出几十套花样,乡村野戏班子那些人,跟他们无法相比。我
们西门屯的锣鼓班子跟他们相比,简直就是敲着破铜烂铁吓唬麻雀的顽童。
    西门屯的游街队伍从集市的东头来了。背着鼓的是孙龙,敲鼓的是孙虎,打
锣的是孙豹,拍钹的是孙彪。孙家四兄弟是贫农的后代,锣、鼓、钹、镲这些能
发出巨响的家伙,理应掌握在他们手中。在他们前边,是村里的牛鬼蛇神走资派。
洪泰岳躲过了“四清”但没躲过“文革”。他头上戴着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背上
糊着一张大字报。仿宋字体,刚劲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门金龙的笔迹。洪泰岳
手里还举着一块边缘上缀着铜环的牛胯骨,让我联想到他的光荣历史。他头上那
顶纸帽子与他的头颅尺寸不符,东倒西歪,必须及时扶正。如果他不能将头上的
高帽子及时扶正,就有一个浓眉高鼻的青年用膝盖顶他的屁股。这青年就是我的
重山哥哥西门金龙。他公开的名字还是叫蓝金龙。他聪明透顶,不愿改姓,因为
一改姓他的出身就会变成为恶霸地主,就会变成|人下之人,我爹虽是单干户,但
雇农的成分不变,雇农,这顶金帽子,在那个年代里,闪闪发亮,千金难买。
    我哥穿着一件真正的军装上衣,是从他的好友“大叫驴”小常那里弄来的。
我哥上穿真正的军装,下穿蓝条绒裤子,脚蹬白塑料底黑咔叽布面紧口鞋,腰上
扎着一条三指宽的铜扣牛皮腰带,这样的腰带总是扎在英武的八路军或新四军军
官的腰上。现在却扎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着袖子,红卫兵袖标松松地套在
上臂。村民们的红袖标是用红布缝成,袖标上的字是用纸板镂空黄漆漏刷。我哥
的袖标是上等的红绸子,袖标上的字是用金黄|色的丝线刺绣。这样的袖标全县只
有十只,是县工艺品厂那位技艺高超的女技师连夜赶制的。她只绣了九只半袖标
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标,十分悲壮。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绣了一个“红”字、沾
着血的。剩下的两个字,是我的姐姐西门宝凤补绣而成。我哥是去县“金猴奋起”
红卫兵司令部拜访他的朋友“大叫驴”时得到这件宝物的。两只“叫驴”久别重
逢,兴奋无比,握手拥抱,行革命时期的致敬礼,然后诉说别后情景及县里与村
里的革命形势。尽管我没在场,但我知道“大叫驴”肯定会问起我姐的情况,他
的脑子里,肯定还留存着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县里取经的。文化大革命兴起,屯子里人都蠢蠢欲动,但不知道这
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聪明,能够抓住问题的根本。“大叫驴”只告诉他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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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当年斗争恶霸地主一样斗争共产党的干部!当然,那些已经被共产党斗倒了的
地主富农反革命,也不能让他们有好日子过。
    我哥心领神会,身上的血仿佛沸腾了。临别时,“大叫驴”将这个未完成的
红袖标和一束金黄丝线赠给我哥,说你妹妹心灵手巧,让她帮你绣完吧。我哥从
挎包里摸出我姐带给“大叫驴”的礼物:一双用五彩丝线精心刺绣的鞋垫。我们
这里的姑娘,送给谁鞋垫,就意味着愿意以身相许。鞋垫上绣着鸳鸯戏水。红线
绿线,千针万线,精美图案,情意绵绵。两个“叫驴”,面皮都有些发红。“大
叫驴”收下鞋垫,说:请转告蓝宝凤同志,鸳鸯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资产阶级
情调,无产阶级的审美观,是青松、红日、大海、高山、火炬、镰刀、斧头,如
果要绣,就绣这些东西。我哥庄严地点头承诺,一定把司令的话转告我姐。司令
将身上的军装褂子脱下来,郑重地说:这是我的一位在部队当指导员的同学送给
我的,看看,四个兜儿,货真价实的军官服,县五金公司那个小子,推来一辆全
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我都没舍得换给他!
    我哥回村后就成立了“金猴奋起”红卫兵西门屯支队,军旗一竖,群起响应。
村子里的年轻人,平日里就对我哥敬佩得不行,现在总算找到了拥戴的机会。他
们占据了大队部,卖了一头骡子两头牛,换回了一千五百元人民币。他们买来红
布,赶制袖标、红旗、红缨枪,还买来高音喇叭播放机,剩下的钱买了十桶红漆,
把大队部的门窗连同墙壁,刷成了一片红,连院子里那棵杏树也刷成了红树。我
爹对此表示反对,被孙虎在脸上刷了一刷子,使我爹的脸半边红半边蓝。我爹嘈
嘈着骂,金龙冷眼旁观,置之不理。我爹不知进退,上前问金龙:小爷,是不是
又要改朝换代了?金龙双手卡腰,胸脯高挺,斩钉截铁般地说:是的,是要改朝
换代了!我爹又问:您是说,毛泽东不当主席了?金龙语塞,片刻,大怒:把他
的那半边蓝脸也刷红!孙家的龙、虎、豹、彪,一拥而上,两个别着我爹的胳膊,
一个揪着我爹的头发,一个抡起漆刷子,把我爹的整个脸上,涂上了厚厚一层红
漆。我爹破口大骂,那红漆就流进他的嘴里,把牙也染红了。我爹的样子,实在
可怕,那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黑洞,睫毛上的漆,随时都会浸到眼珠上。我娘
从屋子里跑出来,哭叫着:金龙啊,金龙,他是你爹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金
龙冷冷地说:全国一片红,不留一处死角。“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这些走资
派、地主、富农、反革命的命,单干户,也不留,如果他还不放弃单干,坚持走
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就把他放到红漆桶里泡起来!我爹抹一把脸,又抹一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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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抹脸是感觉到红漆要流进眼睛里了,他抹脸是怕红漆流进眼睛里,但可怜他一
抹脸反倒把更多的红漆抹到眼睛里去了啊!油漆杀眼,疼得我爹蹦高,哇哇怪叫。
蹦累了,遍地打滚,身上沾满了鸡屎。我娘和吴秋香养的鸡,都被这满院子的红
色与这个红脸人吓得神经错乱,不敢进窝归宿,飞到墙头上,飞到杏树上,飞到
屋脊上,鸡爪子上沾了红漆,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留下红色的爪痕。我娘哀哭不止,
大声唤我:解放啊,我的儿,快去找你姐回来,救救你爹的眼……我端着一杆从
红卫兵手中夺来的红缨枪,憋了一腔怒火,准备在金龙的身上扎出几个透明的窟
窿,看看从这个六亲不认的家伙身上,到底会流出什么样的液体,我猜想,他的
血,应该是黑的。母亲的哀求和爹的惨状,使我不得不暂且放下洞穿西门金龙的
念头,救我爹的眼是头等大事。我拖着红缨枪,跑上大街。看到我姐了吗?我问
一个白发老太婆,老太婆搓着流泪的眼,连连摇头,似乎听不懂我的话。我问一
个秃顶的老头儿:见到我姐了吗?他佝偻着腰,傻傻地笑着,指指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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