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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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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
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叶子片片发亮,犹如满树银币。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
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突然——那煽情的气味浓郁如酒,如蜜,如刚从炒
锅里端出来的麸皮,那假想中的红线,变成了粗大的红绳。我奔波半夜,历尽千
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情,就如顺着藤蔓终于摸到了一颗西瓜。我往前猛跑了
几步,马上又改换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盘腿坐着一个
身穿白衣的妇女,没有母驴的踪影。但发情母驴浓郁的气味,是确凿存在着的啊,
难道这里藏着阴谋与陷阱?难道女人也能发出这种让公驴发疯的气味?我带着满


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拢,离她越近,与西门闹相关的记忆便越活跃,
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驴的意识变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据上风。即
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
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我把她称为不幸的女人?因为在我的三个女人中,她的命运最为悲惨,
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穷人,改变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住在西门家祖坟的看坟屋子里,接受着她的身体不能承担的劳动改造。那看坟屋
子,土墙草顶,低矮狭窄,年久失修,透风露雨,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
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坟茔。那些坏分子们,也都参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边,受着
贫下中农的管制,接受劳动改造。按照常理,现在,她应该跟那些坏分子们一起,
在运矿石的队伍里,或是砸矿石的工地上,身受着杨七等人的监督,蓬头垢面,
破衣烂衫,如同死鬼,但为什么她竟穿着洁白的衣衫散发着香气坐在这个风景如
画的地方?
    “掌柜的,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
雨,见过了背叛和无耻,你就会想到我的忠诚。”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
倾诉衷肠,声调幽婉而凄凉,“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便你
成了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
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
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
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地跑到我的身边,用粉嘟嘟的小嘴
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
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
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
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掌柜的啊,我知道你
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扬到你的坟顶上。我趴在你的坟上,脸贴着黄土,暗暗
抽泣。这时,你用小蹄子轻轻地敲着我的屁股,我一回头,又看到那种神情从你
眼里流露出,掌柜的,我坚信你已经转生为驴降生人世,我的掌柜的,最亲的人,
阎王爷咋就这么不公道,让你投胎为驴呢?又一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
放心不下我,甘愿为驴与我相伴,阎王爷让你到达官贵人家去投生你不去,为了
我你甘愿落草为驴啊,我的掌柜的啊……我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

()
悲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军号铜鼓镲钹声。迎春在我身后悄声说:别哭了,人
来了。迎春还没有把良心丧尽,她挎着的筐子里,用野菜遮盖着一叠纸钱,我猜
到她是偷偷地给你烧纸钱来了。我强把哭声止住,看到你跟着迎春匆匆隐入黑松
林,你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踌躇,掌柜的,我知道你对我一片深情啊……队伍逼
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
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而我的掌柜的,你
的坟前,妻子不敢放声啼哭……掌柜的,那晚上你大闹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别
人以为你是闹栏发狂,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咱家的财宝早已挖出,哪还有
财宝在荷湾那边埋?掌柜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当成你送给我的吻,虽然狠
了点,但唯有狠才让我刻骨铭心。感谢你的吻,掌柜的,你的吻救了我,他们一
看我头破血流,生怕闹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坟前的破屋子里。
我躺在那铺土坯潮湿的小炕上,盼着早死,死后我也要变成一头驴,与你做一对
驴夫妻……”
    杏儿,白杏儿,我的妻,我的亲人啊……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
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
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
~”,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
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泪水为你洗脸,你平躺在路上,仰望着我,
你眼里也噙着泪,嘴里念叨不止:掌柜的啊,掌柜的……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
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
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诵千家诗……
    一群人呐喊着进了西门家大院,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
难圆鸳盟,使我从半人半驴回复成彻头彻尾的驴。这些人横眉立目,气焰嚣张,
冲进西厢房,把蓝脸拖出来,往脖颈子里插了一面纸糊的小白旗。主人试图反抗,
但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还想啰嗦,那些人说:我们是奉命而来。
上边说了,你非要单干,那就只好让你单干,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都是国家大
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参加。修水库时把你忘了,这次你不能再投机了。两个人
押着蓝脸往外走,一个人把我从驴棚里牵出来。这人富有经验,看来是个惯常与
牲口打交道的,他贴着我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握着勒进我嘴里的嚼铁,只要我稍
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会加劲儿,嚼铁就会煞进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难,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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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难忍。
    女主人从厢房里跑出来,试图把我夺回,她说:“你们让我男人去干活可以,
我也可以去砸矿石,去炼钢铁,但你们不能拉俺的驴。”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不耐烦地说:“女公民,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当成黄
皮子拉驴队啦?我们是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是听从着上级的指示、按政策办事。
你们家的驴是暂时征用,用完了还会还给你们。”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
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
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
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
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
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
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
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
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
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
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
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
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
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
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墓||穴,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第十章受宠爱光荣驮县长遇不测悲惨折前蹄
    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
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
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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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靠拢。
    中午时分,在陶家官庄村头,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一辆正在休息的
马车。豆饼拌谷草的浓烈香气扑鼻而至。那两头拉车的骡子,站在一个放在三角
支架上的草料笸箩旁,正吃得香甜。
    我对骡子,这非马非驴的杂种,一向心怀鄙视,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咬死,但
今天,我不想跟它们打架,我只想挤到笸箩边上,分享几口真正的草料,补一补
因疯跑而消耗太多的身体。
    我悄悄地往前走,蹑蹄屏息,尽量地不使项下的铜铃发出声响。瘸腿英雄挂
在我脖子上的铜铃,增添了我的威风,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一路飞奔,铃声串
串,像个英雄驴;但同时也使我永远逃脱不了人们的跟踪。
    铜铃还是发出了声响。两头个头比我魁伟的黑骡子猛地扬起头来。它们一眼
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它们用前蹄刨地和喷响鼻对我发出威胁,警告我不要侵入它
们的领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罢甘休!我观察了一下形势:那头年长的黑
骡,身体在辕里,基本上无法对我发起攻击,那头拉长套的年轻黑骡,受身上挽
具和长套的羁绊,也不能对我发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我躲避了它们的嘴,就可以
抢到食物。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
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
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
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
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
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它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这
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它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
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
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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