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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鲁迅-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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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书中‘贾雨村言’例之:薛者,设也;黛者,代也。设此人代宝玉以写生,
故‘宝玉’二字,宝字上属于钗,就是宝钗;玉字下系于黛,就是黛玉。钗黛直是
个‘子虚乌有’,算不得什么。倒是妙玉,真是做宝玉的反面镜子,故名之为妙。
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应。……痴珠随说道,“‘色即是
空,空即是色。’”便敲着案子朗吟道:
  “银字筝调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肠?我来一切观空处,也要天花作道场。采
莲曲里猜莲子,丛桂开时又见君,何必摇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罢。”说笑一回,天就亮了。
痴珠用过早点,坐着采秋的车先去了。午间,得荷生柬帖云:
  “顷晤秋痕,泪随语下,可怜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缓图。临行,嘱弟转致
阁下云,‘好自静养。耿耿此心,必有以相报也。’知关锦念,率此布闻。并呈小
诗四章,求和。”
  诗是七绝四首。……痴珠阅毕,便次韵和云:
  “无端花事太凌迟,残蕊伤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净境,转嫌风恶不全吹。蹉
跎恨在夕阳边,湖海浮沉二十年,骆马杨枝都去也,……”
  正往下写,秃头回道,“菜市街李家着人来请,说是刘姑娘病得不好。”痴珠
惊讶,便坐车赴秋心院来。秋痕头上包着绉帕,趺坐床上,身边放着数本书,凝眸
若有所思,突见痴珠,便含笑低声说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实何苦呢?”
痴珠说道,“他们说你病着,叫我怎忍不来呢?”秋痕叹道,“你如今一请就来,
往后又是纠缠不清。”痴珠笑道,“往后再商量罢。”自此,痴珠又照旧往来了。
是夜,痴珠续成和韵诗,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属倾城”之句,至
今犹诵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长乐谢章铤《赌棋山庄诗集》有《题魏子安所著书后》〔7〕五绝三首,一为
《石经考》,一为《陔南山馆诗话》,一即《花月痕》(蒋瑞藻《小说考证》八引
《雷颠笔记》),因知此书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负文名,而
年二十余始入泮,即连举丙午(一八四六)乡试,然屡应进士试不第,乃游山西陕
西四川,终为成都芙蓉书院院长,因乱逃归,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
四),著作满家,而世独传其《花月痕》(《赌棋山庄文集》五)。〔8〕秀仁寓山
西时,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颇丰,且多暇,而苦无聊,乃作小说,以韦痴
珠自况,保偶见之,大喜,力奖其成,遂为巨帙云(谢章铤《课余续录》一)〔9〕。
然所托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妓《刘栩凤传》〔10〕,谓“倾心于逋客,欲委身
焉”,以索值昂中止,将抑郁憔悴死矣。则秋痕盖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实魏。韦韩,
又逋客之影子也,设穷达两途,各拟想其所能至,穷或类韦,达当如韩,故虽自寓
一己,亦遂离而二之矣。
  全书以伎女为主题者,有《青楼梦》六十四回,题“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则
云俞吟香。吟香名达,江苏长洲人,中年颇作冶游,后欲出离,而世事牵缠,又不
能遽去,光绪十年(一八八四)以风疾卒,所著尚有《醉红轩笔话》《花间棒》
《吴中考古录》及《闲鸥集》〔11〕等(邹彛度杪侍浮匪模!肚嗦ッ巍烦
于光绪四年,则取吴中倡女,以发挥其“游花国,护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
事,报亲恩,全友谊,敦琴瑟,抚子女,睦亲邻,谢繁华,求慕道”(第一回)
  之大理想,所写非实,从可知矣。略谓金挹香字企真,苏州府长洲县人,幼即
工文,长更慧美,然不娶,谓欲得“有情人”,而“当世滔滔,斯人谁与?竟使一
介寒儒,怀才不遇,公卿大夫竟无一识我之人,反不若青楼女子,竟有慧眼识英雄
于未遇时也”(本书《题纲》)。故挹香游狭邪,特受伎人爱重,指挥如意,犹南
面王。例如:
  ……(挹香与二友及十二妓女)至轩中,三人重复观玩,见其中修饰,别有巧
思。轩外名花绮丽,草木精神。正中摆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众美人
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鸳鸯馆主人褚爱芳 第二位烟柳山人王湘云 第三位铁笛仙袁巧云 第
四位爱雏女史朱素卿 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陆丽春 第六位探梅女士郑素卿 第
七位浣花仙史陆文卿……第十一位梅雪争先客何月娟末位护芳楼主人自己坐了;两
旁四对侍儿斟酒。众美人传杯弄盏,极尽绸缪。挹香向慧琼道,“今日如此盛会,
宜举一觞令,庶不负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诚是,即请赐令。”挹香说道,
“请主人自己开令。”月素道,“岂有此理,还请你来。”挹香被推不过,只得说
道,“有占了。”众美人道,“令官必须先饮门面杯起令,才是。”
  于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与挹香;挹香一饮而尽,乃启口道,“酒令
胜于军令,违者罚酒三巨觥!”众美人唯唯听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于情,侍疾服劳不厌,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阁,爱卿适发胃气,饮食不进。挹香十分不舍,忽想着
过青田著有《医门宝》四卷,尚在馆中书架内,其中胃气丹方颇多,遂到馆取而复
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儿配了回来,亲侍药炉茶灶;
  又解了几天馆,朝夕在留香阁陪伴。爱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绝,以报挹香。……
(第二十一回)
  后乃终“掇巍科”,纳五妓,一妻四妾。又为养亲计,捐职仕余杭,即迁知府,
则“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鹤仙去;挹香亦悟道,将入山,……心中
思想道,“我欲勘破红尘,不能明告他们知道,只得一个私自瞒了他们,踱了出去
的了。”次日写了三封信,寄与拜林梦仙仲英,无非与他们留书志别的事情,又嘱
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过了几天,挹香又带了几十两银子,自己去置办了道袍
道服草帽凉鞋,寄在人家,重归家里。又到梅花馆来,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见他们
不识不知,仍旧笑嘻嘻在着那里,觉心中还有些对他们不起的念头。想了一回,叹
道,“既解情关,有何恋恋!”……(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于天台山,又归家,悉度其妻妾,于是“金氏门中两代白日升天”
(第六十一回)。其子则早抡元;旧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识三十六
伎;亦一一“归班”,缘此辈“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为偶触思凡之念,
所以谪降红尘,如今尘缘已满,应该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红楼梦》方板行,续作及翻案者即奋起,各竭智巧,使之团圆,久之,乃渐
兴尽,盖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书。然其余波,则所被尚广远,惟常人之家,人
数鲜少,事故无多,纵有波澜,亦不适于《红楼梦》笔意,故遂一变,即由叙男女
杂沓之狭邪以发泄之。如上述三书,虽意度有高下,文笔有妍媸,而皆摹绘柔情,
敷陈艳迹,精神所在,实无不同,特以谈钗黛而生厌,因改求佳人于倡优,知大观
园者已多,则别辟情场于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传》出,乃始实写妓家,暴其
奸谲,谓“以过来人现身说法”,欲使阅者“按迹寻踪,心通其意,见当前之媚于
西子,即可知背后之泼于夜叉,见今日之密于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于蛇蝎”(第
一回)。则开宗明义,已异前人,而《红楼梦》在狭邪小说之泽,亦自此而斩也。

  《海上花列传》今有六十四回,题“云间花也怜侬著”,或谓其人即松江韩子
云〔12〕,善弈棋,嗜鸦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报馆编辑,所得笔墨之资,悉挥
霍于花丛中,阅历既深,遂洞悉此中伎俩(《小说考证》八引《谈瀛室笔记》);
而未详其名,自署云间,则华亭人也。其书出于光绪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
印二回,〔13〕遍鬻于市,颇风行。大略以赵朴斋为全书线索,言赵年十七,以访
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楼,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顿,旋被洪送令还。而赵又
潜返,愈益沦落,至“拉洋车”。书至此为第二十八回,忽不复印。
  作者虽目光始终不离于赵,顾事迹则仅此,惟因赵又牵连租界商人及浪游子弟,
杂述其沉湎征逐之状,并及烟花,自“长三”至“花烟间”具有;略如《儒林外史》,
若断若续,缀为长篇。其訾倡女之无深情,虽责善于非所,而记载如实,绝少夸张,
则固能自践其“写照传神,属辞比事,点缀渲染,跃跃如生”(第一回)之约者矣。
如述赵朴斋初至上海,与张小村同赴“花烟间”时情状云:
  ……王阿二一见小村,便撺上去嚷道,“耐好啊!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
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嘎?只怕有两三年哉!……”小村忙陪
笑央告道,“耐覅动气,我搭耐说。”便凑着王阿二耳朵边,轻轻的说话。说不到
四句,王阿二忽跳起来,沉下脸道,“耐倒乖杀哚。耐想拿件湿布衫拨来别人着仔,
耐末脱体哉,阿是?”小村发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说完仔了唲。”王阿二便
又爬在小村怀里去听,也不知咕咕唧唧说些甚么,只见小村说着,又努嘴,王阿二
即回头把赵朴斋瞟了一眼,接着小村又说了几句。王阿二道,“耐末那价呢?”小
村道,“我是原照旧啘。”王阿二方才罢了;立起身来,剔亮了灯台;问朴斋尊姓;
又自头至足,细细打量。朴斋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半老娘姨,一手提
水铫子,一手托两盒烟膏,……蹭上楼来,……
  把烟盒放在烟盘里,点了烟灯,冲了茶碗,仍提铫子下楼自去。王阿二靠在小
村身旁烧起烟来,见朴斋独自坐着,便说,“榻床浪来軃軃唲。”朴斋巴不得一声,
随向烟榻下手躺下,看着王阿二烧好一口烟,装在枪上,授于小村,飕飗飗直吸到
底。……至第三口,小村说,“覅吃哉。”王阿二调过枪来,授与朴斋。朴斋吸不
惯,不到半口,斗门噎住。……王阿二将签子打通烟眼,替他把火。朴斋趁势捏他
手腕,王阿二夺过手,把朴斋腿膀尽力摔了一把,摔得朴斋又痠又痛又爽快。朴斋
吸完烟,却偷眼去看小村,见小村闭着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光景,朴斋低声叫
“小村哥”。连叫两声,小村只摇手,不答应。王阿二道,“烟迷呀,随俚去罢。”
朴斋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绪二十年,则第一至六十回俱出,进叙洪善卿于无意中见赵拉车,即寄书
于姊,述其状。洪氏无计;惟其女曰二宝者颇能,乃与母赴上海来访,得之,而又
皆留连不遽返。
  洪善卿力劝令归,不听,乃绝去。三人资斧渐尽,驯至不能归,二宝遂为倡,
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云是巨富,极爱二宝,迎之至别墅消夏,谓将娶以为妻,
特须返南京略一屏当,始来迓,遂别。二宝由是谢绝他客,且贷金盛制衣饰,备作
嫁资,而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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