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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酒神 莫言-第41章

小说: 酒神 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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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奉精神至上的宗教对酒的起源另有见解。佛教和伊斯兰教对酒充满仇恨,他们宣称酒是万恶之源。基督教却认为酒是耶和华的血液,是耶和华救世精神的物质表现。喝了酒就能与上帝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宗教把酒当成一种精神,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见解,尽管我们知道酒是一种物质,但我提醒你们,一个把酒仅仅看成物质的人,是难成艺术大师的。酒是精神,不少民族的语言中,还保留着这种痕迹,英语把烈酒写作spirits,法语把高度酒写成spiritueux,这些词都跟“精神”词根相同。

  但我们毕竟是唯物主义者,强调酒是精神,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的心灵展翅高飞,飞倦了,落下来,还是要从故纸堆里寻找酒的源头。这的确是一项妙趣横生的工作。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集《吠陀》(veka)中提到过一种名叫“沙摩”(soma)的酒精饮料和另一种名叫“波摩”(baoma)的祭祀酒品。希伯来人的《旧约全书》(the old testament)中屡次提到“酸酒”和“甜酒”。我国古老的甲骨文有云:“其酒□于大甲□□于丁”,意思是向死者大甲和丁贡献祭酒。甲骨文中还有一个“鬯”字,汉班固在《白虎通义》中释之为:“鬯者,以百草之香,金郁合酿之成鬯。”鬯,美酒也。鬯同畅、痛快、尽情,无阻碍,不停滞,畅达、畅快、畅所欲言、畅通无阻,畅想,畅饮……酒就是这自由境界。在世界其他地区至今发现的有关酒的最早文字记载,当数在埃及发掘的史前古墓葬中找到的酒瓶塞子,那上边清晰地留下了拉玛西斯三世王苑酒坊的印记(ramsesⅲ,公元前1198——公元前1166)。

  有关酒的年代较早的记事文字,还可举出一些。如中文中的“醴”,是指一种甜酒;外文中“bojah”,古印度语指一种谷物原汁酒;“bosa”,埃塞俄比亚部族语指大麦酒;“cervisia”,古高卢语,“pior”,古德语,“eolo”,斯堪地纳维亚古语,“bere”,盎格鲁…撒克逊古语,上述各种,都是这些民族古代啤酒的写法;奶酒,蒙古草原上的古代游牧民族称为“koumiss”,美索不达米亚人称为“mazoun”;蜜酒,古希腊人称为“mclikaton”,古罗马人称为“aqua musla”,塞尔特人称为“chouchen”。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常用蜜酒庆贺婚礼,“蜜月”一词因而形成,延用至今,通行世界。诸如此类的记载文字,在世界各古老民族的文化中比比皆是,不能一一例举。

  大段地摘抄我岳父的讲义,一定让你们感到了极度的厌烦,对不起,我也烦得要命,但没有办法,请忍耐一会儿,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了。根据文字资料来确定酒的起源,只能推溯到公元前十世纪左右,这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酒的起源应当早于人类的历史,这个推论是完全正确的。大量考古发现,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证据。龙山遗址中的三脚陶酒壶,大汉口造型优美的尊、斝,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窟中的祭神奠酒壁画,等等,都证明了酒的历史超过一万年。

  同学们,我岳父说,酒是一种有机化合物,在大自然巧夺天工的造化下,可以自然生成。糖在酶的作用下变为酒精,再加上其他物质,便可化合成酒。自然界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含糖物质,含糖量较多的植物果实很容易被酶素分解,如葡萄。假设有一堆葡萄被风、水、或是鸟兽带到低洼的地方,适当的水分和温度就能促使葡萄皮上的酶素活跃起来,将果汁变成甜美的酒浆。我国素有“猿猴造酒”之说,古书《蓬栊夜话》中写道:“黄山多猿猱,春夏采杂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清稗类钞·粤西偶记》记载说:“粤西平乐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猿猴尚能采撷杂果于石洼中,胡乱酝酿成酒,何况人类祖先。类似猿猱造酒的说法,其他国家也有。譬如法国酒界普遍认为鸟类衔集果实于窝巢中,种种意外使鸟没将果实吞食,久而久之,鸟巢便成了酿酒容器。人之学会造酒,应当是受到了飞禽走兽的启示。酒的自然生成与地球上出现含糖植物的时间应该基本同步,所以我们说,在没有人类之前,地球上就已经酒香洋溢。

  那么,人又是何时开始酿酒?这首先取决于人类要在自然界中发现酒的存在。有不怕死的、或是渴极了的人喝了石洼中或鸟巢中的酒,尝到了这种神奇液体的味道,感受到了饮罢这种液体后的巨大愉悦,然后,成群结队的人去寻找石洼和鸟巢,找光饮光后,酿酒的动机便产生了。有了动机,紧随着就是模仿,人们模仿着猴子,把果实扔到石洼中,但并不是每次模仿都成功。有时,石洼中的果实成了果干;有时,石洼中的果实烂成了泥。很多次,人类停止了跟猿猴学习酿酒的活动,但那液体的巨力又吸引他们再次鼓起勇气实验,就这样,经验产生了,靠自然之力的果酒酿出来了,人们兴高采烈,在点着火的洞穴里赤身跳舞。人类学习酿造与学习种植、驯养野兽同时进行,等到粮食代替兽肉鱼肉成为主要食物时,用粮食酿酒的试验开始了。触发这试验动机的,可能是偶然性启发、也可能是上帝的启示。当第一滴由蒸汽凝成的酒液在冷却器——甑上形成时,人类历史便掀起了壮丽的一页,辉煌的文明时代由此开始。

  下课,我岳父说。

  下课后,我岳父咕嘟嘟喝干了小瓶中的酒,吧咂吧咂嘴之后又吧咂吧咂嘴,然后把小瓶子装进怀里,夹起皮包,狠狠地、含义深长地盯了我一眼,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出教室。

  四年之后,我本科毕业,考取了我岳父的硕士研究生。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与酒品勾兑》。此文受到我岳父的高度赞赏,顺利通过答辩,并被推荐到《酿造大学学报》头条发表。随即,我岳父收我为他的博士研究生。我选定的研究方向是:酒品勾兑师的丰富情感在勾兑过程中的物理化学表现以及对酒品总体风格的影响。我岳父对我的研究方向极为赞赏,他认为我的选题角度新颖,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意思。他建议我在开始做论文前应泡一年图书馆,博览群书,积累材料,不要急于动笔。

  遵从着我岳父的教导,我一头扎进酒国市图书馆。有一天,我发现了一本奇书《酒国奇事录》,上边有一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这篇文章推荐给我岳父看,没想到,他立即着了魔,上了白猿岭,与猿猴为伍去了。现把那篇奇文照抄如下,愿看就看,不愿看跳过去。

  酒国孙翁,性喜饮,量颇巨,每饮必数斗。其家良田十顷、瓦屋数十间,皆随酒去。妻刘氏携子别嫁。翁浪迹街头,蓬首垢面,破衣褴衫,形同乞丐。见人沽酒,即跪前乞讨,磕头见血,状甚凄惨。忽一日,有童首白须老者,飘然而至,语翁云:“此去东南百里,有岭名白猿,岭上广有林木,林中猿猴,酿酒盈池,何不疾去畅饮,胜似在此乞饮耶?”翁闻言,稽首不言谢,如飞而去。三日后,抵岭下,仰见林木蕃茂,无径可通。即攀藤附葛而上。渐入林深处,见古木参天,遮阳蔽日,藤萝纠葛,鸟声如潮。一巨兽出,其大如牛,目光如电,吼声如雷,草木觳惊。翁大骇,急避,跌入深涧,悬于树梢,自思必死。忽闻涧中酒香扑鼻,精神大震,缘木下,循香去。灌木蓊郁,奇花异果,缀满枝头。有一白色小猿,撷一串紫色果,色如玛瑙,跳跃前去。翁尾之,忽眼前开朗,见一巨石,广数十尺,中有凹,深可盈丈。小猿掷果于凹中,迸然有声,如碎琉璃。酒香波涌。近前观之,凹中皆美酒也。群猿至,持团扇大叶,卷成碟状,掬而饮之。须臾,皆步态颠倒,嘴牙弄眼,令人开颐。翁急至,群猿退丈余,啼声如怒。不顾,前仆,延颈入凹做鲸吸,良久方起。觉脏腑洞清,异香满口,飘飘如仙者也。遂学醉猿体态,跳踉叫嚣。群猿随之,相处甚善。此后流连石上,倦即眠,醒即饮,间或与猿嬉戏,乐不思归。村人皆谓前死,口碑流传,幼稚皆知。数十年后,一樵子入山,见前鹤发童颜,神清气爽,出自深林,疑为山神,惶然下拜。翁细察其容,曰:“子非名三仙者也?”曰:“然。”翁曰:“吾尔父也。”子少时即闻父为酒鬼,受人蛊惑,死于山中。今见,骇怪之。翁乃自述奇遇,又详言家中旧事,子方信,邀翁归里善养,翁笑曰:“汝家何有酒池供我鬯饮?”嘱儿稍候,攀藤逐木而去,矫若健猿。俄顷,携一大竹至,竹端堵以紫色花,馈子,曰:“竹中猿酒也,饮之,可益气养颜。”子携竹归,去封,倾入盆中,见色如蓝靛,浓香馥郁,人间罕匹。子纯孝,瓶装奉岳家公,公乃刘员外仆,转奉员外。员外见闻,大异,询来处,公即以婿言告。员外送报抚台,抚台遣数十人入山寻找。数月,惟见山林莽莽,荆榛遍地,无获而归。

  我读罢此文,如获至宝,忙去服务处复印,捧回岳家,献给岳父。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岳父和我岳母正在饭桌上拌嘴。窗外正在下暴雨,电闪雷鸣。蓝色的闪电像一条条颤抖不止的长鞭,把窗玻璃抽打得哆嗦着贼亮。我摇着头,把头发上的水珠甩下去。暴雨中夹杂着冰雹,打得我鼻梁酸麻,眼泪汪汪。我岳母看看我,气呼呼地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解决,这里又不是民事法庭。”

  我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刚想解释,却被一个大喷嚏冲断。于是我在鼻梁的神经质抽搐中,听到了我岳母阴沉沉地嘟哝声:

  “难道你也是个以酒为妻的男人?难道……”

  当时,我并不理解我岳母的意思,现在我自然是明白了。当时我只看到她嘟哝着,脸色红得发紫,心中仿佛充满了深仇大恨。她好像对我说话,眼睛却死死地,像蛇眼一样僵硬、专注、凝固、冷却地盯着我的岳父。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目光,现在回想起来还心中发凉。

  我岳父端坐在饭桌前,保持着教授风度,花白的头发在温暖的灯光里宛若蚕丝,而在窗外蓝色电光映耀下却像冷冷的、泛青的绿豆粉丝。他不理睬我的岳母,管自喝着酒,那是一瓶克利科·蓬萨旦寡妇香槟酒,酒液金黄,宛若洋妞光洁温暖的胸脯;细珠串腾,犹如洋妞喁喁的细语;果香优雅,悦人醒神,越嗅越长,真是美妙无比。看这样的酒,胜过看裸体的洋妞;嗅这样的酒,胜过和洋妞接吻;喝这样的酒……

  他一手亲切地抚摸着光滑的碧玉般的酒瓶,一手亲昵地把玩一只高脚玻璃杯。他那些瘦长的手指,柔情缱绻地在玻璃杯上、在酒瓶上移动着。他把杯子举起来,与目平齐,让明亮的灯光照着颜色温柔的液体。他观赏着杯中物,目光有些急。他把杯子放在鼻下嗅,嗅一下,屏住呼吸,嘴巴幸福地咧开。他轻呷一口酒,绝对地轻呷,仅仅把舌尖和嘴唇沾湿而已,兴奋的光芒从他眼里泄出。他大口喝干杯中酒,一憋气,不呼吸,酒含在口腔中,暂时不咽,两个腮帮子鼓起来,显得脸圆了一些,但下巴似乎更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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