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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今古奇观-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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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觉道用得多了,捉捉后手看,已用过了一半多了。心里猛然想着家里头,要回家,来与张多保商量。张多保道:“此时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乱,劫掠郡县,道路梗塞。你带了偌多银两,待往那里去?恐到不得家里。不如且在此盘桓几时,等路上平静好走,再去未迟。”七郎只得又住了几日。

偶然一个闲汉叫做包走空包大,说起朝廷用兵紧急,缺少钱粮,纳了些银子就有官做;官职大小,只看银子多少。说得郭七郎动了火,问道:“假如纳他数百万钱,可得何官?”包大道:“如今朝廷昏浊,正正经经纳钱,就是得官,也只有数,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这数百万钱拿去,私下买嘱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个刺史做。”七郎吃一惊道:“刺史也是钱买得的?”包大道:“而今的世界,有甚么正经?有了钱百事可做,岂不闻崔烈五百万买了个司徒么?而今空名大将军告身,只换得一醉;刺史也不难的。只要通得关节,我包你做得来便是。”正说时,恰好张多保走出来,七郎一团高兴告诉了适才的说话。张多保道:“事体是做得来的,在下手中也弄过几个了。只是这件事在下不撺掇得兄长做。”七郎道:“为何?”多保道:“而今的官有好些难做。他们做得兴头的,都是有根基,有脚力,亲戚满朝,党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钱赚,越做越高,随你去剥削小民,贪污无耻,只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万年无事的。兄长不过是白身人,便弄上一个显官,又无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时,朝里如今专一讨人便宜,晓得你是钱换来的,略略等你到任一两个月了,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涂抹着,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官好做时,在下也做多时了。”七郎道:“不是这等说,小弟家里有的钱,没的是官。况且身边现有钱财,总是不便带得到家,何不于此处用了些?博得个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赚得钱时,小弟家里原不希罕这钱的;就是不做得兴时,也只是做过了一番官了。登时住了手,那荣耀是落得的。小弟见识已定,兄长不必扫兴。”多保道:“既然长兄主意要如此,在下当得效力。”当时就与包大两个商议去打关节,那个包大走跳路数极熟,张多保又是个有身家、干大事惯的人,有什么弄不来的事?原来唐时使用的是钱,千钱为“缗”,就用银子准时,也只是以钱算帐。当进一缗线,就是今日的一两银子;宋时却叫做一贯了。张多保同包大将了五千缗,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里。那个主爵的官人是内官田令孜的收纳户,百灵百验。又道是“无巧不成话”,其时有个粤西横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放,告身还在铨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缗,就把籍贯改注,即将郭翰告身转付与了郭七郎。从此改名,做了郭翰。张多保与包大接得横州刺史告身,千欢万喜来见七郎称贺。七郎此时头轻脚重,连身子都麻木起来。包大又去唤了一部梨园子弟。张多保置酒张筵,是日就换了冠带。那一班闲汉,晓得七郎得了个刺史,没一个不来贺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苍蝇集秽,蝼蚁集膻,鹁鸽子旺边飞。”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职,就有许多人来投靠他做使令的。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头站,打驿吏,欺估客,诈乡民,总是这一干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云雾里一般,急思衣锦荣归,择日起身,张多保又设酒饯行。起初这些往来的闲汉、姊妹都来送行。七郎此时眼孔已大,各各赍发些赏赐,气色骄傲,旁若无人。那些人让他是个见任刺史,胁肩谄笑,随他怠慢。只消略略眼梢带去,口角惹着,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撺哄了几日,行装打叠已备,齐齐整整起行,好不风骚!一路上想道:“我家里资产既饶,又在大郡做了刺史,这个富贵不知到那里才住?”心下喜欢,不觉日逐卖弄出来。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面前夸说着家里许多富厚之处,那新投的一发喜欢,道是投得着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扬威,自不必说。无船上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来。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人烟稀少,闾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鹊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

元来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里闾人物百无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险些认不出路径来。七郎看见了这个光景,心头已自劈劈地跳个不住。到了自家岸边,抬头一看,只叫得苦。原来都弄做了瓦砾之场,偌大的房屋,一间也不见了。母亲、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个去向。慌慌张张,走头无路,着人四处找寻。找寻了三四日,撞着旧时邻人,问了详细,方知地方被盗兵抄乱,弟被盗杀,妹被抢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与一两个丫头寄居在古庙旁边两间茅屋之内,家人俱各逃窜,囊橐尽已荡空。老母无以为生,与两个丫头替人缝针补线,得钱度日。七郎闻言,不胜痛伤,急急领了从人奔至老母处来。母子一见,抱头大哭。老母道:“岂知你去后,家里遭此大难!弟妹俱亡,生计都无了!”七郎哭罢,试泪道:“而今事已到此,痛伤无益。亏得儿子已得了官,还有富贵荣华日子在后面,母亲且请宽心。”母亲道:“儿得了何官?”七郎道:“官也不小,是横州刺史。”母亲道:“如何能勾得此显爵?”七郎道:“当今内相当权,广有私路,可以得官。儿子向张客取债,他本利俱还,钱财尽多在身边,所以将钱数百万勾干得此官。而今衣锦荣归,省看家里,随即星夜到任去。”

七郎叫众人取冠带过来穿着了,请母亲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边随从旧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头,称“太夫人”。母亲见此光景,虽然有些喜欢,却叹口气道:“你在外边荣华,怎知家丁尽散,分文也无了?若不营勾这官,多带些钱归来用度也好。”七郎道:“母亲诚然女人家识见,做了官,怕少钱财?而今那个做官的家里不是千万百万,连地皮多卷了归家的?今家业既无,只索撇下此间,前往赴任,做得一年两年,重撑门户,改换规模,有何难处?儿子行囊中还剩有二三千缗,尽勾使用,母亲不必忧虑。”母亲方才转忧为喜,笑逐颜开道:“亏得儿子峥嵘有日,奋发有时,真是谢天谢地!若不是你归来,我性命只在目下了。而今何时可以动身?”七郎道:“儿子原想此一归来,娶个好媳妇,同享荣华。而今看这个光景,等不得做这事了。且待上了住再做商量。今日先请母亲上船安息。此处既无根绊,明目换过大船,就做好日开了罢。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

当夜,请母亲先搬在来船中了,茅舍中破锅破灶破碗破罐尽多撇了。又分付当直的雇了一只往西粤长行的官船,次日搬过了行李,下了舱口停当。烧了利市神福,吹打开船。此时老母与七郎俱各精神荣畅,志气轩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兴头过来的,虽是对着母亲,觉得满盈得意,还不十分怪异;那老母是历过苦难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几多大了。一路行去,过了长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个佛寺名唤兜率禅院。舟人打点泊船在此过夜,看见岸边有大木庸树一株,围合数抱,遂将船缆结在树上,结得牢牢的,又钉好了桩橛。七郎同老母进寺随喜,从人撑起伞盖跟后。寺僧见是官员,出来迎接送茶,私问来历,从人答道:“是见任西粤横州刺史。”寺僧见说是见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处游玩。那老母但看见佛菩萨像,只是磕头礼拜,谢地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黄昏左侧,只听得树梢呼呼的风响。须臾之间,天昏地黑,风雨大作,但见:

封姨逞势,巽二施威。空中如万马奔腾,树抄似千军拥沓。浪涛澎湃,分明战鼓齐鸣;圩岸倾颓,恍惚轰雷骤震。山中猛虎啸,水底老龙惊。尽知巨树可维舟,谁道大风能拔木!

众人听见风势甚大,心下惊惶。那艄公心里道是江风号猛,亏得船系在极大的树上,生根得牢,万无一失。睡梦之中,忽听得天崩地裂价一声响亮,元来那株木庸树年深日久,根行之处把这些帮岸都拱得松了。又且长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树又大了,本等招风,怎当这一只狼犭亢的船,尽做力生根在这树上?风打得船猛,船牵得树重,树趁着风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绊不住了,豁喇一声,竟倒在船上来,把只船打得粉碎。般轻树重,怎载得起?只见水乱滚进来,船已沉了。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尽没于水。说时迟,那时快,艄公慌了手脚,喊将起来。郭七郎梦中惊醒,他从小原晓得些船上的事,与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缆,才把个船头凑在岸上,搁得住,急在舱中水里扶得个母亲,搀到得岸上来,逃了性命。其后艄人等、舱中什物行李被几个大浪拨来,船底俱散,尽漂没了。其时,深夜昏黑。山门紧闭,没处叫唤,只得披着湿衣,三人捶胸跌脚价叫苦。

守到天明,山门开了,急急走进寺中,问着昨日的主僧。主僧出来,看见他慌张之势,问道:“莫非遇了盗么?”七郎把树倒舟沉之话说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只见岸边一只破船沉在水里,岸上大木庸树倒来压在其上了,吃了一惊。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舱中,遍寻东西。俱被大浪打去,没讨一些处。连那张刺史的告身,都没有了。寺僧权请进一间静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处陈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动了江中遭风失水的文书,还可赴任。计议已定,有烦寺僧一往。寺僧与州里人情厮熟,果然叫人去报了。谁知浓霜偏打无根草,祸来只奔福轻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扰攘中,看见杀儿掠女,惊坏了再苏的,怎当夜来这一惊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资都尽,心中转转苦楚,面如蜡木且、饮食不进,只是哀哀啼哭,卧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张,只得劝母亲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虽是遭此大祸,儿子官职还在,只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带着哭道:“儿,你娘心胆俱碎,眼见得无那活的人了,还说这太平的话则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着了!”七郎一点痴心,还指望等娘好起来,就地方起个文书前往横州到任,有个好日子在后头。谁想老母受惊太深,一病不起。过不多两日,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七郎痛哭一场,无计可施。又与僧家商量,只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几日前曾见这张失事的报单过,晓得是真情。毕竟官官相护,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干净身子。一面差人替他殡葬了母亲,又重重赍助他盘缠,以礼送了他出门。七郎亏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毕,却是丁了母忧,去到任不得了。寺僧看见他无了根蒂,渐渐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乡,已此无家可归。没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个船埠经纪人的家里,原是他父亲在时走客认得的。却是囊橐俱无,止有州牧所助的盘缠,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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