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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莫言檀香刑-第28章

小说: 莫言檀香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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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名字叫木犊,非常的憨厚,心眼子有点不够用。他把自己的煎饼送给木犊吃,并且对他说了自己就是那个打死德国铁路技师的孙丙。
  二月初七日,也就是打死德国技师的第五天中午。他吃了几张煎饼,喝了一碗凉水,躺在土炕上,听着外边喜鹊的喳喳声和啄木鸟钻树洞的笃笃声,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一声特别尖锐的枪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后膛快枪的声音,与土枪土炮的声音大不一样。他的心里一惊,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从炕上跳起来,抄起枣木棍子,把身体影在破旧的门板后边,等待着他的敌人。随即又是几声尖锐的枪响。枪声还是从河对岸传过来。他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便溜出门,弓着腰,翻过几道颓败的土墙,窜进了柳树林子。他听到马桑镇上,老婆哭,孩子叫,马嘶、驴鸣。狗汪汪,杂乱的叫声连成一片。看不到对岸的情景,他急中生智,将枣木棍子别在腰带上,爬上了最高的一棵大树。喜鹊们看到入侵者,结成群体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他抡圆棍子,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轰退。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喜鹊巢旁边,手扶着树杈子向对岸张望,镇上的情景,历历地摆在眼前。
  他看到,足有五十匹高大的洋马,散乱在他家店前那片空地上。一群衣衫灿烂的洋兵,都戴着饰有鸟毛的圆筒帽子,端着上有枪刺的瓦蓝色的快枪,对着他家的门窗啪啪地射击。枪口里喷出一簇簇白烟,如团团旋转的雏菊,久久不飘散。洋兵们身上的黄铜纽扣和枪筒上的雪亮刺刀,在阳光下散射出耀眼的光芒。在洋兵的背后,还站着一些头戴红缨子凉帽、前胸后背补有圆形白布的清兵。他一阵目眩,手里的枣木棍子脱落,碰撞着树杈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幸亏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树枝,才没有栽倒树下。
  他心急如焚,知道大祸真正地降临了。但他的心中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这希望就是:妻子发挥演过多年戏的特长,特别优秀地装疯卖傻,而那些德国兵也如钱大老爷派来的捕快一样,折腾一阵,然后就无功而返。也就是这一刻,他下定决心,如果能逃过这一劫,马上就带着妻子儿女远走他乡。
  最怕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他看到,两个德国兵架着妻子的胳膊往河堤上拖。
  妻子尖利地喊叫着,双腿拖拉着地面。两个孩子,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兵一手一个,倒提着腿儿,仿佛提着鸡鸭,拎到了河堤上。小石头从一个德国兵手里挣脱,好像还咬了德国兵一口。然后他看到石头的小小的乌黑的身子在河堤上倒退着,倒退着,一直倒退到站在他的背后的德国人的枪口前面,刺刀在艳阳下一闪烁,他的身体就被戳穿了。那孩子似乎叫了一声,似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就像一个黑色的小球,滚到河堤下面去了。孙丙贴在树上,只看到河堤上一片血光,灼暗了他的眼睛。
  德国兵都退到了河堤上,有的单腿跪着,有的站着,托着枪,瞄着镇子里的人。
  他们的枪法都很准,一声枪响,几乎就有一个人,在大街上或是在院子里,前仆或是后仰。清兵们举着火把,把他家的房子点燃了。先是黑烟如树,直冲云天,一会儿就升起了金黄色的大火。火苗子啵啵地响着,宛如鞭炮齐鸣、风突然地大起来,火和烟都东倒西歪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和着浓厚的烟尘,飘到了他的面前。
  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德国兵把他的妻子推来搡去,在推来搡去的过程中撕破了她的衣裳,最后使她一丝不挂……他的牙齿深深地啃进了树皮,额头也在树干上碰破了。他的心像一颗火球,飞到了对岸,但他的身体如被绑在了树上,一动也动不了。德国人把妻子白花花的身体抬起来,前悠后荡着,然后一脱手——
  妻子宛若一条白色的大鱼,落进了马桑河里。河水无声地飞溅起一朵朵白花,一朵朵白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最后,德国兵把他的云儿和宝儿用刺刀挑起来,也扔到河里去了。他的眼前一片血红,如被噩梦魔住,心中急如火烧,身体无法动弹。他竭尽全力挣扎着,终于,发出了一声吼叫,身体解放了,会动了。他努力地往前扑去,身体砸断了一些树杈子,沉重地落在了柳树下柔软的沙地上。
第八章 神坛(一)  
莫言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络刺目的光线,从柳树的枝杈间射下来。在树梢上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刚在脑海里一闪现,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击的牛睾丸一样,痛苦地收缩了起来。从这一时刻开始,他的耳朵里,就响起了急急如烽火的锣鼓声,宛如一场即将开幕的猫腔大戏的前奏,然后便是唢呐和喇叭的悲凉长鸣,引导出一把猫琴的连绵不断循环往复的演奏。这些伴随了他半生的声音,钝化了他心中的锐痛,犹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万丈的沟壑,使他的痛苦变成了漫漫的高原。成群的喜鹊,随着他心中的音乐轰鸣,做着戏剧性的飞翔,  
犹如一片团团旋转的瓦蓝色的轻云;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正是这急促的音乐的节拍。柳丝在清风中飘拂着,恰似他当年的潇洒胡须。——俺俺俺例提着冬木棍~~怀揣着雪刀刀~~行一步哭号啕~~走两步怒火烧~~俺俺俺急走着羊肠小道恨路遥——悲愤的唱腔在他的心中轰鸣,他手扶着树干,艰难地站立,摇晃着脑袋,双脚跺地。——咣咣咣咣咣咣——咣采咣采咣采——咣!苦哇——!有孙丙俺举目北望家园,半空里火熊熊滚滚黑烟。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鱼腹,我的儿啊一惨惨惨哪!一双小儿女也命丧黄泉~~可恨这洋鬼子白毛绿眼,心如蛇蝎、丧尽天良。枉杀无辜,害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单,俺俺俺~~惨惨惨啊~~他拄着那根给他带来了灾难的枣木棍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柳树林子。——俺俺俺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龙困在浅滩……他抡起枣木棍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树皮肤开裂,打得众树木哭哭啼啼——德国鬼子啊!你你你杀妻灭子好凶残~~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咣咣咣咣咣——里格咙格里格咙——此仇不报非儿男——他挥舞着大棍,跌跌撞撞地扑向马桑河。河水浸到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虽然已经开冻,但依然是寒冷彻骨。但是他浑然不觉,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在河水中走得很艰难,水如成群的洋兵,拦阻着他,扯拽着他。他横冲直闯,棍打水之皮,啪啪啪啪啪啪!水声泼刺,水花四溅——好似那虎入羊群——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一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红——闯入那龙潭虎穴,杀它个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无常——他手脚并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抚着河堤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俺的娇儿哪,见娇儿命赴黄泉,俺的肝肠寸断~~俺头晕眼花,俺天旋地转,俺俺俺怒发冲冠——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燃烧未尽的房屋,释放着灼人的热浪。滚烫的灰屑,弥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低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次屠杀,害了马桑镇二十七条性命。人们把亲人的尸体抬到大堤上,并排起来,等待着知县大人前来观看。在张二爷的操持下,几个小伙子,跳到河里,把被河水冲出去五里远的小桃红的尸体和宝儿云儿的尸体捞回来,与乡亲们的尸体放在一起。她身上遮盖着一件破旧的夹祆,两条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着。孙丙想起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时,头戴着雉尾,腰挂着宝剑,脚蹬着绣鞋,鞋尖上挑着拳大的红绒花,长袖翩翩,载歌载舞,面如桃花,腰似杨柳,开口娇莺啼,顾盼百媚生——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红,更那堪风刀霜剑,俺俺俺血泪涟涟……眼见着红日西沉,早又有银钩高悬~~牧羊童悲歌,老乌鸦唱晚~~铜锣声哐哐,轿杆儿颤颤,那边厢来了高密知县……
  孙丙看到,钱大老爷弓着腰从轿子里钻出来。他那一贯地如门板一样舒展挺直的腰板,古怪地佝偻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喜笑盈盈的脸可怕地抽搐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如马尾般潇洒的胡须,如瘦驴的尾巴一样凌乱不堪了。他那一贯的清澈明净、锐利无比的眼睛,变得晦暗而迟钝。他的双手无所措地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紧张地拍打着额头。几个带刀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他逐个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尸首。在他查看尸首的时候,乡民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用眼角扫视着肃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湿透了他的头发。终于,他停止了慌慌张张的脚步,抬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说:
  “父老乡亲们,你们要克制……”
  “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乡民们猛烈地号哭起来,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乡亲们,快快起来。发生了这样的惨案,本官心如刀绞,但人死不能复生,请诸位准备棺木。盛敛死者,让他们人士为安……”
  “难道我们的人就这样白死了吗?难道就让洋鬼子这样横行霸道吗?”
  “乡亲们,你们的悲痛其实也就是我的悲痛,”知县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的父母也就是本官的父母,你们的子女,也就是本官的子女。万望父老乡亲们少安毋躁,不可意气用事。本官明日就赴省城求见巡抚大人,一定要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我们抬着尸体进省城!”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焦急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本官一定为你们据理力争,豁出去不要这头上的顶戴花翎!”
  在百姓们的恸哭声中,孙丙看到,钱大老爷避避影影地走上前来,吞吞吐吐地说:
  “孙丙,劳驾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孙丙心中回旋往复的音乐,突然又掀起了一个高潮,如地裂,似山崩,扶摇直上羊角风。他双眉倒竖,虎眼圆睁,高高地举起枣木棍子——狗官,你道貌岸然假惺惺,说什么为民去请命,分明是借机抓人去道功。你当官不为民做主,心甘情愿做帮凶。俺俺俺妻死于亡万念灰,报仇雪恨是正宗。哪怕你两榜进士知一县,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中。俺摩摩拳,擦擦掌,棒打昏官不留情——对准了钱大老爷的脑袋,猛地劈了下去——罢罢罢,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打死你个帮虎吃人的贼县令——钱大老爷机灵地往旁边一闪,孙丙的棍子带着一阵风劈了一个空。衙役们看到老爷有险,举着腰刀,上前欲擒孙丙。孙丙发了一声喊,正是一夫拼命,千军难抵。
  孙丙暴跳如雷,宛如一匹发了疯的猛兽,灼热的火花从他的眼睛里进发出来。众百姓齐声发威,怒潮汹涌。孙丙把一根棍子使得呼呼生风,一个胖衙役躲避不迭,拦腰中了一棍,翻了几个跟头后滚下河堤。钱大老爷仰天长叹道:
  “嗨,本官用心良苦,惟有皇天可鉴。乡亲们,事关洋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孙丙啊,本官今日放过你,但我估计你躲过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你善自珍重吧!”
  钱大老爷在衙役们的护卫下,钻进了轿子。轿子启动,轿夫们脚下生风,一行人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没了, 这一夜的马桑镇彻夜不眠,女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棺材铺里的斧凿声一直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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