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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穆茶棚-第4章

小说: 老穆茶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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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了扬州。这一搬,就搬出了人命关天的祸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扬州的月色霸道,香粉浓妍,小食甜糯,女子也最是勾人。在这里,一个叫飞雪的扬州女人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从此一切都变了样子。

  飞雪本是个过气的青楼里唱戏的戏子,说是卖艺不卖身,但到底卖没卖,她自己不说,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这女子在班主面前款款摆了摆柳腰,嗲嗲的抛出两句吴音,便顺水顺风的入了戏班子,虽说飞雪在青楼卖笑已经算是人老珠黄了,可是进了这草台戏班子那可真是块宝,声音糯,扮相美,身段跟柳叶儿似的,很快便成了当仁不让的头牌女旦——飞雪本来就是自小跟人学戏的。男旦再假戏真做,毕竟是男旦。实在比不得货真价实的女子,何况还是唱念做打都是从小学起,一招一式飞一个媚眼都是戏的扬州女子。
男旦心里恨啊,恨的不光是这飞雪夺取了属于自己的掌声和眼球,更是恨她夺去了自己和小生同台的一切机会。台上的梁山伯还是那个梁山伯,祝英台却不再是自己。每每演出时,男旦总是躲在后台,听着那台上的痴男怨女柔情蜜意,自己却狠狠拽着大幕,恨不得把幕布撕碎。他一直和小生同台唱戏,一招一式,哪怕一个眼神他都太熟悉了,是假戏还是真做,他闭着眼睛光听几个调儿,也能分辨出来。“梁山伯要娶祝英台”,梁山伯要娶祝英台,梁山伯这次,真的是想娶祝英台了……

  男旦虽然恨,但还是咬牙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他恨的紧,怨的紧,但却什么也不能说。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红妆,两个男子怎拜堂?师兄怎么走,他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直到,那脸上能滴下油来的班主向戏班子宣布放假三天,来庆祝他又续弦娶了新太太,而那新太太,正是戏班子的压台花旦——飞雪。

  男旦是在城南的小酒馆里找到小生的——那里曾经是个买藕粉桂花糊的小摊,他们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找到小生时,他喝的烂醉如泥。男旦一路扶着小生回了家,小生吐了个一塌糊涂。男旦为他忙前忙后,端热水递毛巾,又灌下几口浓茶。小生倒是不吐不闹了,恍惚间却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喊着雪儿雪儿的名字,鼻涕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男旦恨恨地甩开,却终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地手,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让他平静下来。半醉半醒的小生渐渐地不再喊了,而是喃喃地唱起了戏。男旦凑上去一听,眼泪差点掉了出来——正是那出他们从小唱到大,不知道唱了多少回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与你海誓山盟情义在,我心中只有你祝英台。你爹爹作主许马家,你就该快把亲事退……”到底是头牌小生,纵然是半醉半醒间,唱的也是字正腔圆。

  男旦字字句句听得清楚,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情难自已,也低声跟着和了起来:

  “记得草桥两结拜,同窗共读有三长载,情投意合相敬爱,我此心早许你梁山伯。”——你我之间,何止三载?记得每次挨了打骂,我们就会像两只小耗子一样窝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抹着眼泪想着自己的爹娘。其实我连我娘什么样都不知道,很多时候只是陪着你掉眼泪罢了。到了后来,我们也不再想自己的爹娘了,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依靠。

  “可记得比作鸳鸯成双对,可记得牛郎织女把鹊桥会,可记得井中双双来照影,可记得观音堂上把堂拜。”——可记得每次挨拳脚,都是我为你疗棒疮。可记得每次出门唱堂会,都是你为我把那登徒子来挡……

  “我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挽月老媒来做,谁知晓喜鹊未叫乌鸦叫……”

  男旦正在自顾自的浅吟低唱着,却被床上的小生梦呓般的一句唱词打断了——“贤弟越说越荒唐,两个男子怎拜堂?”——仿佛一个炸雷在头顶劈下,男旦猛地停止了吟唱。罢罢罢,自己和小生,今生今世,只能是好兄弟,哪里还能有别的念想?男旦自嘲地一笑,在小生旁边的那张躺椅上,和衣躺下。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算是件好事。夫妻还是夫妻,兄弟也仍旧是兄弟。但是,人偏生就是不安分的。嫁了人的飞雪还是挂牌出来唱戏,嫁的是个戏班班主,不是豪门少爷,自然飞雪还是逃不过个伶人命。只是飞雪和小生戏台上你侬我侬眉来眼去之间,却是渐渐的变了味道。一开始是带着冰,三分尴尬,七分冷漠;再然后,彼此都知晓了对方不为人道的无奈和心酸,冰便化成了水;再后来,眉眼间越来越热,烤干了眼中的水渍,“滋啦”一下,便点着了。

  嫁了人的女人,比起水葱般的少女来,又多几分风情韵致。于是干柴烈火,越烧越旺。飞雪怀了孕,便不再登台,小生的搭档便又成了自己那雌雄莫辨的兄弟。《梁祝》、《白蛇》、《春江月》,一出出戏唱上去,却不愿那大幕落下来。落下来,梦便醒了。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该报的,早晚要报。该还的,天涯海角也要还。
孩子生下来,眉眼没有一点班主的影子,却分明是小一号的小生——不怪旁人眼神好嘴皮子碎,实在是那油饼子脸的班主和那眉清目秀的小生,差的是天上地下,泾渭分明。班主虽然也是个跑江湖陪笑脸的,但好歹算是个小地头蛇,哪里吃的这样的闷亏?自然,没过多久,什么都知道了。

  “你打算怎么办?”到了这种时候,自小一起搭档的男旦兄弟,居然是唯一能说实话的人,也是唯一不冷眼旁观明哲保身的人。

  “大不了逃走,总好过这样等死。”话说的很决绝,掷地有声,光明磊落——虽然事情做的是一点也不磊落。

  男旦心里疼了一下,在梁山伯心里,同窗共读的祝兄弟,终究还是比不得他祝家那位素不相识的小九妹啊!疼归疼,还是抹一把泪,静悄悄地为小生收拾行李,准备盘缠,一切都停当了,只等子夜时分送兄台和情妇一起上路。

  小生如约而至,等来的却不是飞雪,而是戏班班主和几个喽啰。天旋地转,地转天旋。蘸盐的皮鞭抽打在身上,皮早就开了,红色的肉丝丝缕缕地朝外翻着,皮鞭上的盐水又见缝插针的渴了一般迅速渗进肉里,那身体便像晒的半干的腊肉,血的腥味混着盐水的咸味,熏得人想流泪,眼泪却也是一样的咸。即便是这样,也硬是不觉得疼——只是觉得自己傻,居然真的相信那个媚眼如丝的烟花女子会跟着自己战战兢兢的踏上逃亡之路而不去要那唾手可得的生的希望?

  “饿上几日,然后押送官府。”班主懒洋洋的剔着牙,周身是一股猪肉的味道。

  “可是——什么罪名呢?”喽啰点头哈腰地请示着,“太太是识大体的人,自然知道孰重孰轻。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千刀万剐也不可惜,只是总得有个罪名吧?现在这个样子,也不能说他们是通……”

  “通个屁!”班主骂道,“就说——这小子杀人劫财。”

  “杀人也得有个尸身做现场啊!”喽啰倒是想的很周到。

  “尸身?”班主抽了口烟,指了指飞雪的房间,喽啰愣了一下,抬头却看见班主阴冷的眼神,不禁一抖,战战兢兢的退出去了。一刻钟后,一声尖利的婴儿嚎哭声,然后是几声女人的惨叫,一阵乒乒乓乓的热闹过后,什么都安静了。孩子的嘴角流着殷红的血,早已没了气息,她风情万种的母亲则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为了避免她醒过来再大哭大闹,还被牢牢地绑在床上。班主自然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的,那身子还热着的小东西也不是自己的骨肉,看了触霉头。班主只是吩咐了几个女龙套看着点儿尚在昏迷中的飞雪,自己便一步三摇地晃出了门,去找自己的老相好了。

  还是那句话,该来的,总是要来。该报的,早晚要报。该还的,天涯海角也要还。

  这一切都在戏班的小院子里进行着,门一关,两重天。门内戏班子自己的人看了,当然是装聋作哑的,风口浪尖谁去把自己往棺材里送?于是各人回屋,放下窗子吹了灯,一头钻进被窝里,眼不见心不乱。但是有一双眼睛,却把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男旦。

  “男旦去为小生复仇去了?把班主杀了,然后救了小生,对么?”我问文爷。见义勇为然后远走高飞,这是这类故事的套路。

  文爷点点头,又摇摇头,猛吸了一口烟:“算是吧,只是……这人世间的事儿啊,往往不像电视里那些英雄侠客的故事那样圆满——”
很多人,很多事,往往就在那一念之间,便彻底颠倒了方向。男旦虽然唱了二十年的女儿腔,可一旦下定了决心,这柔若女儿的男子,骨子里终究还是带着那么一股子男人的狠劲儿。月黑风高夜,正是上好的杀人放火时。男旦悄悄地踹了刀子,在寒冷的夜里蹲在那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青楼外,等着。

  那夜天公真是做美。墨黑的云把月亮挡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天很冷,北风打在身上,灌进衣领子里,锋利地就如同男旦怀里踹着的那把匕首的刀尖儿一样。风这样肆无忌惮地一道道割在男旦的身上,似乎是在预演着不久之后的场景一般。“这刀子割在那老东西的身上,是不是也是这样疼?”男旦暗暗地想着,“不,应该比这还疼。”是啊,风再冷,总是割不出血来,可是刀子不一样。刀子上了身,必是白刃进红刃出——男旦这么想着,浑身瑟瑟地发着抖,他怕,他是真怕。连杀鸡都不敢看的人,今日却要杀人。现在放弃不是来不及,街上连一个人都没有,没人会注意他,他只要自己一个人静悄悄地溜回去,像其他人一样放下窗子捂上被子,什么事也没有。可是他却是从未有过的决绝——而这一切都是在目睹了班主出门的那一瞬间决定的。事后想起,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当时那个执拗地连后路都不想的人就是向来隐忍而乖顺的自己。

  班主晃晃悠悠地从青楼里摇了出来,脸上泛着红光,身上混合着酒气、脂粉气和肉欲的腥臭味道,让一直有点洁癖的男旦有种恶心的感觉。他选的位置不错,青楼旁边那个拐角小巷的入口处,班主从他身边经过,竟然没有发觉。机会转瞬即逝,男旦强迫自己不要再多想,于是猛地扑上去,匕首便划上了班主又短又粗的脖子。

  若是行家里手,第一刀下去,干脆地切断喉管,让你喊不出声来。第二刀下去,再利落地削了脑袋,然后抛尸城外护城河,让你身首异处,官府即便发现了,也无从辨认,拖上十天半个月,尸首再一烂,也就成了个无头悬案,所谓悬案,其实也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大家便都脱了干系。只可惜所谓一刀毙命,见血封喉的手段,都只是武侠小说里高手的本事,一个唱了十年花旦扮了十年女儿身的男人,哪里会有这样的准头?匕首划断了血管,血喷涌出来,男旦傻了,竟不知道躲闪,于是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一身。虽然班主的血喷的像盛开的花儿一样无比绚烂,喉管却还没有完全断掉,还能勉强而艰难地发出几声呼救声,他的脑袋被割了一半,像落枕了一样耷拉在一边,却还零零星星的连着些肉丝,滴滴答答地在脖子上晃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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