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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檀香刑 莫言-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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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用心用眼切割,而不是用刀、用手。所以古往今来,执行了凌迟大刑千万例,
真正称得上是完美杰作的,几乎没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
到近代,凌迟的刀数愈少。
    延至本朝,五百刀就是最高刀数了。但能把这五百刀做完的,也是凤毛麟角。
刑部大堂的刽子手,出于对这个古老而神圣的职业的敬重,还在一丝不苟地按照
古老的规矩办事,到了省、府、州。县,鱼龙混杂,从事此职业者多是一些地痞
流氓,他们偷工减力,明明判了五百刀凌迟,能割上二三百刀已是不错,更多的
是把人大卸八块,戳死拉倒。
    赵甲把从钱身上旋下来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里的说法,这是谢地。
    当赵甲用刀尖扎着钱肉转圈示众时,他感到自已是绝对的中心,而他的刀尖
和刀尖上的钱肉是中心里的中心。上至气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场上的大兵,
目光都随着他的刀尖转,更准确地说是随着刀尖上的钱肉转。钱肉上天,众人的
眼光上天;钱肉落地,众人的眼光落地。据师傅说,古代的凌迟刑,要将切下来
的肉,一片片摆在案头,执刑完毕,监刑官要会同罪犯家属上前点数,多一片或
是少一片,都算刽子手违旨。师傅说,宋朝时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
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丢了宝贵的性命。所以这个活儿并不好干,干不
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
还要牢牢地记住切割的刀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时还要
按照上边的吩咐,将执刑的时间拖延三五天,这就使执刑的难度更加巨大,一个
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也要累倒在地。师傅说,后来的刽子手们学精
了,不再把割下来的肉摆放在案子上,而是随手扔掉。老刑场的周围,总是有大
群的野狗、乌鸦和老鹰,所以每逢执凌迟刑,就成了这些畜生们的盛大节日。
    他用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毛巾,蘸着盐水,擦干了钱胸上的血,让刀口犹如树
上的崭新的砍痕。他在钱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这片肉还是如铜钱大小,鱼鳞形
状。
    新刀口与旧刀口边缘相接而又界限分明。师傅说这凌迟刑别名又叫“鱼鳞割”,
的确是十分地形象贴切。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儿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几个血
珍珠,预示着这活儿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令他十分满意。师傅说,成功的凌
迟,是流血很少的,据师傅说,开刀前,突然地一掌拍去,就封闭了犯人的大血
脉。他的血此时都集中到腹部和腿肚子里。这样才能如切割萝卜一样,切够刀数,
而犯人不死。
    否则血流如注,腥气逼人,血污肉体,影响观察,下刀无凭,势必搞得一塌
糊涂。
    当然他们久干这行,无论出现什么样子的情况,都不至于手足无措。他们总
有一些办法对付特殊情况。如果碰到血流如注、无法下刀的情况,应急的办法是
劈头盖脸地浇犯人一桶冷水,让他突然受惊,闭住血道。如果凉水闭不住,就浇
上一桶酸醋。
    《本草纲目》认为醋有收敛之功,劈头浇醋,盖取其收敛之意也。如果此法
也无效,那就先在犯人的腿肚子上切下两块肉放血。但这种方法往往会使犯人在
执刑未完时就因血竭而死。钱的血道看来是闭住了。赵甲的心中比较轻松,看来
今天这个活儿已经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那桶准备在执刑柱前的山西老陈醋,看
样子是省下了。
    省了一桶陈醋,按照刽子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刽子手们可以向提供酸醋的
店家索要一笔“省醋费”。醋是店家无偿提供的,省下了醋,还得店家提供“省
醋费”,这规矩实在是既霸道又专横,没有任何的道理好讲。但大清朝是一个重
视祖宗先例胜过重视法律的朝代,无论是什么样子的陈规陋习,只要是有过先例
的,都不能废除,不但不能废除,还要变本加厉。临刑前的犯人,在大清的先例
里,有向游街时路过的所有商家要吃要喝的特权,而执刑的刽子手,也有着从店
家白拿一桶醋或是索要“省醋费”的特权。省下的醋按理应该还给商家,但是不,
这桶醋不能还给酱醋店,而是卖给药店,说是这醋沾染了犯人的血腥气,已经不
是一般的醋,而是能够治病救人的灵药,美其名日“福醋”,药店收了这“福醋”,
当然又要拿出一笔钱给卖醋的刽子手。刽子手没有工食银子,只好靠这些方式来
捞钱糊口。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这一甩谓之谢鬼神。徒弟在一旁高喊:“第
三刀!”
    甩完第三片向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钱的肉很脆,很好割。这是身体
健康、肌肉发达的犯人才会有的好肉。如果凌迟一个胖如猪或是瘦如猴的犯人,
刽子手就会很累。累是次要的,关键是干不出俊活。他们如同厨房里的大师傅,
如果没有一等的材料,纵有精湛的厨艺,也办不出精美的宴席。他们如同雕花木
匠,如果没有软硬适中的木材,纵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传神的佳构。
师傅说,他在道光年间做过一个伙同奸夫谋杀亲夫的女人。那女人一身肥肉,像
一包凉粉,一戳颤颤巍巍,根本无法下刀。从她的身上切下来的,都是些泡沫鼻
涕状的东西,连狗都不吃。更何况那个女人最能叫唤,鬼哭狼嚎,弄得人心烦意
乱,没心思精雕细琢。师傅说女人中也有好样的,也有肌肤华泽如同凝脂的,切
起来的感觉美妙无比。
    这可以说是下刀无碍,如切秋水。刀随意走,不错分毫。师傅说他在咸丰年
间做过一个这样的美妙女子。那是一个据说是因为图财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师
傅说那女子真是天香国色,娇柔温顺的模样人见人怜,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杀
人犯。师傅说刽子手对犯人最大的怜悯就是把活儿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
爱她,就应该让她成为一个受刑的典范。你可怜她就应该把活儿干得一丝不苟,
把该在她的身上表现出来的技艺表现出来。这同名角演戏是一样的。师傅说凌迟
美丽妓女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菜市口刑场那儿,被踩死、挤死的看客就有二
十多个。师傅说面对着这样美好的肉体,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认真工作,就是造孽,
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儿干得不好,愤怒的看客就会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
可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儿,师傅干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
这实际上就是一场大戏,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罪犯过分地
喊叫自然不好,但一声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适度地、节奏分明的哀号,既能刺激
看客的虚伪的同情心,又能满足看客邪恶的审美心。师傅说他执刑数十年,杀人
数千,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
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
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
的表演。师傅说,观赏这表演的,其实比我们执刀的还要凶狠。师傅说他常常用
整夜的时间,翻来覆去的回忆那次执刑的经过,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回忆一盘
为他赢来了巨大声誉的精彩棋局。在师傅的心中,那个美妙无比的美人,先是被
一片片地分割,然后再一片片地复原。在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师傅的耳边,一刻
也不间断地缭绕着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唤和惨叫。
    师傅的鼻子里,时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体在惨遭脔割时散发出来的令人心
醉神迷的气味。师傅的脑后阴风习习,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动它们的翅膀。
师傅的痴情回忆,总是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稍做停顿,好似名旦在戏台上的亮相
:她的身体已经皮肉无存,但她的脸还丝毫无损。只剩下最后的一刀了。师傅的
心中一阵酸楚,剜了她一块心头肉。那块肉鲜红如枣,挑在刀尖上宛如宝石。师
傅感动地看着她的惨白如雪的鹅蛋脸,听到从她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深沉的叹
息。她的眼睛里似有几粒火星在闪烁,两颗泪珠滚下来。师傅看到她的嘴唇艰难
地颤抖着,听到她发出了蚊虫鸣叫般的细声:冤……枉……她的眼神随即暗淡无
光,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
    她的在执刑过程中一直摇动不止的头颅软绵绵地向前垂下,头上的黑发,宛
如一匹刚从染缸里提出来的黑布。
    赵甲割下第五十片钱肉时,钱的两边胸肌刚好被旋尽。至此,他的工作已经
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给他递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两口粗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他看到,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
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他的心情比较安定,活儿做得还不错,血脉避住了,
五十刀切尽胸肌,正好实现了原定的计划。让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这个汉
子,一直不出声号叫。这就使本应有声有色的表演变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哑剧。他
想,在这些人的眼里,我就像一个卖肉的屠户。他对这个姓钱的深表钦佩。除了
开始时的两刀,他发出了几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之外,往后他就不出声息了。他抬
头看看这个英武青年的脸。只见他头发直竖,双目圆睁,黑眼珠发蓝,白眼珠发
红,鼻孔炸开,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条小老鼠般的肌肉。这副狰狞的面孔,
着实让他暗暗地吃惊。他的捏着刀子的手,不由地酸麻起来。按照规矩,如果凌
迟的是男犯,旋完了胸脯肉之后,接下来就应该旋去裆中之物。这地方要求三刀
割尽,大小不必与其它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师傅说根据他执刑多年的经验,男
犯人最怕的不是剥皮抽筋,而是割去裆中的宝贝。原因并不是这部位被切割时会
有特别的痛苦,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和人格上的耻辱。绝大多数的男人,宁愿
被砍去脑袋,也不愿被切去男根。师傅说无论多么强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档中
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这就跟剪掉烈马的鬃毛和拔掉公鸡的翎毛一个
道理。赵甲不再去看那张令他心神不安的悲壮面孔。他低头打量着钱的那一嘟噜
东西。那东西可怜地瑟缩着,犹如一只藏在茧壳中的蚕蛹。他心里想:伙计,实
在是对不起了!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儿从窝里揪出来,右手快如闪电,嚎,一下子,
就割了下来。他的徒弟高声报数:“第五十一刀!”
    他把那宝贝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遍体癞皮的瘦狗,
叼起那宝贝,钻进了士兵队里。狗在士兵的队伍里发出了转节子的声音,很可能
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这时,一直咬住牙关不出声的钱雄飞,发出了一声绝望地
嚎叫。
    赵甲对此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打闪一
样眨巴着,他只感到双手灼热。胀麻,仿佛有千万根烧红了的针尖,刺着自己的
手指,难忍难挨的滋味无法形容。钱的嚎叫声非驴非马,十分地疹人。他的嚎叫,
让在场观刑的武卫右军全体官兵受到了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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