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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檀香刑 莫言-第31章

小说: 檀香刑 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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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岳”字。绣旗的活儿,是杜裁缝家的那两个心灵手巧的大闺女干的。结了婚
的女人不能干这活儿。结过婚的女人手脏,破法。
    祭旗开始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微风也无。两面旗帜都沉甸甸地低垂着,
一点儿也不招展。这是美中不足,但没有法子。但因为阴天细雨,众人头上的红
布,格外地鲜艳。湿漉漉的红色进入岳元帅的眼,让他感到十分地兴奋。
    四喜把铜锣敲得更加激烈。这小子顶着《七侠五义》里的小侠艾虎。这几天
他把一面铜锣都快敲破了,提锣的手磨破了皮,缠着白布。在紧急的锣声里,众
人的心力终于集中起来,庄严和肃穆的感觉渐渐浓了,神秘的气氛渐渐厚了。孙
悟空和猪八戒,抬过一只绑住了四蹄的绵羊,放在八仙桌子上。羊不老实,别别
扭扭地将脖子扬起来,翻动着灰白的眼,发出凄惨的叫声。众人的心,被羊叫声
揪得很紧,都觉得这羊有点可怜。可怜也不行,要打仗总要有牺牲。与洋鬼子打
仗,先杀只羊,取个吉利。孙悟空把羊头按住,将羊脖子神紧,猪八戒提起一把
大铡刀,往手心里吐几口唾沫,攥紧了刀把子,身体往后撤几步,抡起铡刀,哎
海一声,就把羊头斩断。孙悟空举起羊头,给众人观看。羊腔子里的血,泉水一
样冒出来。
    岳元帅神色凝重,双手接过羊血,往低垂的旗帜上泼洒。然后他跪下磕头。
众人跟随着跪下。岳元帅站起来,将剩余的羊血洒到众人的头上。血少人多,洒
不过来。身上沾到了羊血的人就显得格外的兴奋。岳元帅在洒血的时候,嘴里念
念有词。
    这是集体请神,早就说好了的。因为时间紧张,不可能人人都喝符咒请自己
的神附体。所有的神灵都由岳元帅代请了。心诚则灵,岳元帅要求大家都默想着
自己的神,进入迷糊状态。不知过了多久,元帅一声厉喝:“天灵灵,地灵灵,
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刘备诸葛亮,四请关
公赵子龙。五请济癫我佛祖,六请李逵黑旋风。七请时迁杨香武,八请武松和罗
成。九请扁鹊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十万天兵,下凡助
我灭洋兵,灭了洋兵天下太平,玉皇大帝急急如勒令——”
    众人的身上,突然都像被神力贯注,一个个血脉贲张,精神健旺,肌肉饱绽,
充满力量,齐声呐喊着,虎豹豺狼般地跳跃起来,吹胡子瞪眼,伸胳膊踢腿,个
个表现出非凡姿态。
    岳元帅发令:“出发!”
    岳元帅手提枣木棍子一马当先,孙悟空执着红色的坛旗,猪八戒执着白色的
帅旗,小侠艾虎敲着铜锣,簇拥在后。在他们身后,各路神仙齐声呐喊着步步紧
跟。
    马桑镇依河而建,镇南是横豆的马桑河大堤,镇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为防
兵匪,镇子用半圆形的围墙圈起来。有西门,有东门,有北门。围墙有一人多高,
围墙外有壕沟,壕沟里有水,门前有吊桥。
    岳元帅的队伍,出了北门。队伍后边,跟随着一些看热闹的顽童。他们举着
树枝、高粱秸秆和葵花的杆子,脸上涂了锅底灰或者是红颜色。他们学着大人们
的样子,用稚嫩的童声呐喊着,走得也是昂昂扬扬。老人齐集在围墙上,点燃了
香烛,祈祷着胜利。
    出镇之后,岳元帅的脚步越来越快。小使艾虎的锣声也越来越急促。人们都
踏着他的锣声前进。铁路窝棚距离镇子不远,一出围墙就能望见。细雨纷纷,田
野里有一簇簇的云雾。地里的冬小麦已经返青,泥土的气息很重。向阳的沟畔上
苦菜花开了,星星点点,金子一样。路边的野杏花开了,一树树雪白。队伍惊起
了两只斑鸠,斑鸠翩翩飞。布谷鸟儿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啼叫。
    胶济铁路青岛至高密段已经基本上修好,它冷漠地伏在原野上,宛若一条见
首不见尾的孽龙。有一些人正在铁路路基上干活,铁器打击,叮叮铛铛响。铁路
窝棚里,冒出一绺乳白色的炊烟。虽然还隔着几里路,岳元帅就嗅到了炒肉的奇
香。
    距离铁路窝棚大约还有一里路的光景,岳元帅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队伍。这支
刚出镇时还算齐整的队伍,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由于田野里没有路,黑土泥泞,
每个人的脚上都沾了很多泥巴。走起来扑通扑通,大狗熊一样笨拙。元帅让孙悟
空和猪八戒放慢步子,让小艾虎暂停敲锣。等人们集中的差不多时,他一声令下
:“孩儿们,甩掉脚上的泥,准备进攻!”
    人们齐甩脚,有的人把泥巴甩到别人的脸上,引起了一阵骚乱。有的人用力
过猛,把鞋子都甩掉了。元帅看看时机成熟,大声喊:“铁头铁腹铁壁寨,挡住
枪炮不敢来。将士们,快冲锋,扒铁路,杀洋兵,子孙万代享太平!”
    岳元帅动员完毕,高举起枣木棍子,呐喊着,奋勇朝前冲去。孙悟空和猪八
戎摇着大旗紧跟在后边。小艾虎摔了一个嘴啃泥,鞋子也让黑色的粘泥沾掉了。
他爬起来,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跟着跑。众人齐声呐喊着,一窝蜂般,拥向了
铁路窝棚。
    正在铁路上干活的小工们,起初还以为是演戏的来了呢。待到近前,才知道
是百姓造反了。他们扔下家什,撒腿就跑了。
    保护铁路施工的是德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小队,总共十二个人。他们正在吃
饭,听到外边呐喊连天,小队长出来一看,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进去,命令士兵
们赶快操枪。岳元帅的人马冲到距离窝棚十几米的地方,德国兵已经端着枪跑出
了窝棚。
    岳元帅看到从几个跪着的德国兵的枪口里冒出了几朵白烟,耳边同时听到几
声脆响,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但他顾不上回头,也没有时间去想。他感到自己
仿佛是一根被汹涌的潮流推动着的浪木,脚不点地地就冲进了德国鬼子的窝棚。
他看到窝棚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盆猪肉,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刀
子叉子。
    猪肉的香气扑鼻。一个德国兵的上半截身体钻到一张床的下边,两条长长的
腿摆在外边。猪八戒一耙子就撸到了那两条长腿上,随即就是一声漫长的叫声,
听不懂他叫什么,估计是喊爹叫娘。岳元帅出去追赶那些逃窜的德国兵。他们大
多数朝着铁路路基那边跑去,众人呐喊着,在后边穷追不舍。
    只有一个德国兵逃向了相反的方向。岳元帅带着艾虎追上去。这个德国兵跑
得不很匆忙,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快就接近了。元帅看到德国兵长长的腿笨拙地蹽
动着,如同僵硬的木棍子,样子很是滑稽。突然,德国兵在一道沟渠那里趴了下
去,从渠畔前随即冒出了一绺青烟。冲在前边的艾虎突然地往上蹿了一下,然后
就一头扎在了地上。他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不小心摔了一跤呢,但马上就看到一
股鲜红的血从艾虎的头上流出来。他知道艾虎中了德国兵的枪弹。他的心里,马
上一阵悲歌轰鸣。
    他挥舞着棍子就朝那个德国兵扑过去。一颗枪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滑过去。
但此时他已经扑到了那个德国兵的眼前。德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捅过来,他一
棍子就把枪敲掉了。德国兵哇哇地怪叫着,沿着沟底往前跑。岳元帅在后边穷追
不舍。德国兵穿着大皮靴子,噗嗤噗嗤地踩着沟底的烂泥,仿佛拖着两个沉重的
大泥罐子。
    岳元帅一展劲儿,棍子就直直地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听到了德国兵发出的
怪叫声,并且还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膻气。这个家伙可能是个羊生的,他一
闪念地想。
    德国兵一个前仆,脑袋扎进沟底的烂泥里。等到他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岳元
帅一棍就把他的高帽子砸扁了。元帅刚想继续地敲打他的头,突然看到德国兵天
蓝色的眼睛跟那只被祭了旗帜的绵羊的眼睛一样,可怜巴巴地眨巴着,元帅的手
脖子顿时软了。但元帅的手并没有收住,枣木棍子从德国兵的脑袋正中偏过,落
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九章杰作
    赵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练兵操场的中央。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罗圈腿的小
徒弟。他的面前,竖着一根高大挺直的松木杆子,杆子上捆绑着那个因刺杀袁世
凯未遂而被判决凌迟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后,簇拥着数十匹骏马,马上坐着
的,都是新建军的高级军官。执刑柱的后边,五千名士兵,排成了严整的方阵,
远看似一片树木,近看如一群木偶。初冬的干风,刮起一阵阵白色的碱土,从士
兵们脸上掠过。在众多的目光注视下,久经刑场的赵甲也感到几分紧张,甚至还
有几分羞涩。
    他克制着影响工作的不良情绪,不去看那些马上的军官和地上的士兵,而专
注地研究眼前的罪犯。
    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余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
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
的骨头。经过了四十多年的磨练,赵甲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今天
他的心有些发慌。他执刑数十年,亲手做过的活儿有近千件,但还是第一次见到
如此匀称健美的男性身体。罪犯隆鼻阔口,剑眉星目,裸露的身体上,胸肌发达,
腹部平坦,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尤其是这个家伙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嘲讽
的微笑。赵甲端详他时,他也在端详赵甲。弄得赵甲心中惭愧,仿佛一个犯了错
误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家长。
    操场的边上,蹲伏着三门黑色的钢炮;钢炮的周围忙碌着十几个士兵。三声
紧密相连的炮响,吓了赵甲一跳,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时听不到别的动静。
炮口里飘出的硝烟气味强劲,很快地就冲进了他的鼻子。犯人对着大炮的方向微
微点头,似乎是对炮兵们的技术表示赞许。赵甲惊魂未定,又看到炮口里喷出了
几道火光,随即又是一片炮响。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壳,滴溜溜地落到
了炮后的草地上。弹壳温度很高,烫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烟。然后又是三声炮响,
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后,显然是完成了任务。在隆隆炮声的回音里,一
个高亢的嗓门在喊叫:“致——最高敬礼!”
    三千名士兵,同时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枪举过头顶,执刑往后,突兀地长出了
一片枪的森林,泛着青蓝的钢铁光泽。这威武的气势,让赵甲膛目结舌。在京城
多年,也曾见识过皇家御林军的操典,但他们的操典与眼前的操典根本无法相比。
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执刑时的自
信和自如。
    操场上的士兵和马上的军官都保持着僵硬的致敬姿态,迎候着他们的首长。
在嘹亮的喇叭声和铿锵的鼓镲声里,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轿,穿过操场边的白杨
夹道,宛若一艘随波逐流的楼船,来到执刑柱前,平稳地落下。搬着下轿凳子的
小兵飞跑上前,将凳子摆好,并随手掀开了轿帘。一位体态魁梧、耳大面方、嘴
唇上留着八字胡的红顶子大员钻了出来。赵甲认出了,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
前与自已有过一段交情的官宦子弟、如今打破天朝惯例、把他从京城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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