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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檀香刑 莫言-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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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大人道:“你起来吧!”
    畜生跪着,只管磕头。
    袁大人说:“行了,别磕你那颗狗头了!好好听着,你要是圆满地执了檀香
刑,本抚赏给你父子二人白银一百两。可万一出了差错,本抚就把你父子二人用
檀木橛子串起来,挂在柱子上晒成人干!”
    那畜生磕了一个响头,说:“谢大人!”
    袁大人说:“高密县,你也一样!”
    余答道:“卑职一定尽心办理,不遗余力。”
    袁大人起身离开座位,与克罗德相伴着往堂下走去。刚走了几步,他又回过
头来,仿佛突然想起似的,漫不经心地问:“高密县,听说你把刘裴村的公子从
四川带到了任上?”
    “是的,大人,”余毫不含糊地说,“四川富顺,正是刘裴村年兄的故乡。
余在富顺为令期间,刘夫人举家扶柩返还故乡。为了表示同年之谊,余曾去刘家
吊唁,并赠送了赙仪十两。不久,刘夫人因哀伤过度,跨鹤西去,临终时将刘朴
托付给余。
    余见他为人机警,办事谨慎,就将他安排在县衙做公。“
    “高密县啊,你是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不附炎趋势的人,一
个有情有义的人,”袁大人高深莫测地说,“但也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
    余将头颅伏在地上,说:“卑职感谢大人教诲!”
    “赵甲啊,”袁大人说,“你可是那刘朴的杀父仇人哪!”
    那畜生伶牙俐齿地说:“小的执行的是皇太后的懿旨。”
    夫人,你为什么不给余斟酒了?斟满,斟满。来,你也干了这杯。你的脸色
苍白,你哭了?夫人,莫哭,余已经打定了主意,决不能让那畜生把一百两银子
拿到手,决不能让克罗德那个杂种的阴谋得逞。余也决不能让袁世凯如愿。姓袁
的干刀万剐了余的胞弟,惨!惨!惨啊!袁世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不会轻
易地饶过余的。收拾了孙丙,他就会收拾为夫了。夫人,横竖是一个死,不如死
得痛快。在这样的时候,活着就是狗,死了才是人。夫人,咱们夫妻十几年,虽
然至今还没熬下一男半女,但也是齐眉举案,夫唱妇随。明天一早,你就回湖南
去吧,车子余已经准备好了。余家中还有十亩水田,五间草屋,历年积攒的银子
大概有三百两,够你粗衣淡饭过一辈子了。你走之后,余就无牵无挂了。夫人啊,
你莫哭,你哭余心痛。生在这乱世,为官为民都不易,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夫人,
你还乡之后,把二弟的儿子过继过来一个,让他替你养老送终。余已经把信写好
了,他们不会不答应。
    鸟之将死,其呜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夫人,你千万别这样说,你如
果也死了,谁为余烧化纸钱?你也不能待在这里,你在这里,余就下不了决心。
    夫人,余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早就想对你说,其实余不说你也知道了。余
与孙丙的女儿、也就是赵甲的儿媳孙眉娘相好已经三年,她的肚子里,已经怀上
了余的孩子。夫人,看在我们夫妻十几年的份上,等她生产后,如果是个男孩,
你就想法把他弄到湖南去,如果是个女孩,就罢休。这是余最后的嘱托,夫人,
请受钱丁一拜!
    第五章斗须
    新任高密知县钱丁,下巴上垂挂着一部瀑布似的美丽胡须。他到任后第一次
升堂点视,就用这部美髯,给了堂下那些精奸似鬼的六房典吏、如狼似虎的三班
衙役一个下马威。
    他的前任,是一个尖嘴猴腮、下巴上可怜地生着几十根老鼠胡须的捐班。此
人不学无术,只知捞钱,坐在大堂上,恰似一个抓耳挠腮的猢狲。前任用自己的
猥琐相貌和寡廉鲜耻的品德,为继任的钱丁,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心理基础。堂下
的胥吏们看到端坐在大堂上的新任知县老爷的堂堂仪表,耳目都有一新之感。钱
丁坐在大堂上,也亲切地感受到了堂下那些表示友好的目光。
    他是光绪癸未科进士,与后来名满天下的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同榜。刘
是二甲三十七名,他是二甲三十八名。及第后,在京城蹲了两年冷衙门,然后通
关节放了外任。他已经坐了两任知县,一在广东电白,一在四川富顺,而四川富
顺正是刘光第的故乡。电白、富顺都是边远闭塞之地,穷山恶水,人民困苦,即
使想做贪官,也刮不到多少油水。所以这第三任来到交通便利、物产丰富的高密,
虽然还是平调,但他自认为是升迁。他志气昂扬,精神健旺,红脸膛上焕发着光
彩,双眉如卧蚕,目光如点漆,下巴上的胡须,根根如马尾,直垂到案桌边缘。
一部好胡须,天然地便带着五分官相。他的同僚们曾戏言:钱兄,如果能让老佛
爷看您一眼,最次不济也得放您一个道台。只可惜他至今也得不到让皇上和皇太
后见到自己堂堂仪表的机会。面对着镜子梳理胡须时他不由地深深叹息:可惜了
这张冠冕堂皇的脸,辜负了这部飘飘欲仙的好胡须。
    从四川至山东漫长的赴任途中,他曾经在陕西境内黄河边上的一座小庙里抽
了一次签,得了一支上上,大吉大利。签诗云:鲋鱼若得西江水,霹雷一声上青
天。
    这次抽签,横扫了他悒郁不得志的黯淡心境,对自己的前程充满了信心和憧
憬。到县之后,尽管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还有点伤风感冒,但还是下马就开始
了工作。
    与前任交接完毕,马上就升堂接见部属,发表就职演说。由于心情愉快,优
美的词语便如泉水一样涌到了嘴边,滔滔而不断绝;而他的前任是一个连三句整
话也说不出来的笨伯。他的嗓音原本宽厚,富有磁性,感冒引起的轻微鼻塞更增
添了他的声音魅力。他从堂下那些眼神里,知道了自己的成功。演说完毕,他用
食指和拇指颇为潇洒地捋捋胡须,便宣布退堂。宣布完退堂,他用目光扫视堂下,
让每一个人都感到老爷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让堂下的人感到高深莫测,
如敲警钟又似嘉勉。然后,他抽身离座,转身便走,既干净,又利索,宛如一阵
清新的风。
    不久,在宴请乡贤的筵席上,他的堂堂相貌和美丽胡须,又一次成为了众人
注目的焦点。他的伤风鼻塞早已痊愈,高密县特产的老黄酒和肥狗肉又十分地对
他的脾胃——黄酒舒筋活血,狗肉美容养颜——所以他的容光愈加焕发,胡须愈
加飘逸。
    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致了祝酒辞,向在座的昏位乡贤表示了自己要在任内为
百姓造福的决心。他的致辞,不时地被乡贤们的掌声和欢呼打断。致辞结束,热
烈的掌声持续了足有半炷香的工夫。他高举着酒杯,向满座的瓜皮小帽、山羊胡
须敬酒。那些人都抖颤颤地站起来,抖颤颤地端起酒杯,抖颤颤地一饮而尽。他
特意向乡贤们介绍了席上的一道菜。那是一棵翠绿的大白菜,生动活泼,看上去
没经一点烟火。
    乡贤们看到这道菜,没有一个人敢下著,生怕闹出笑话丢了面子。他对乡贤
们说,这道菜其实已经熟了,菜心里包着十几种名贵的佳肴。他用筷子轻轻地点
拨了一下,那棵看似完整无缺的白菜便嘭然分开,显示出了五颜六色的瓤子,高
雅的香气顿时溢满全室。乡贤们大多是些土鳖,平日里吃惯的是大鱼大肉,对这
种清新如画的吃法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在县台的鼓励下,乡贤们试探着伸出筷
子,夹了一点白菜叶子,放在嘴里品尝,然后便一个个摇头晃脑地大加赞赏。前
来陪酒的钱谷师爷熊老夫子,不失时机地向乡贤们介绍了知县夫人——高密县百
姓的主母——曾国藩曾文正公的外孙女,是她亲自下厨,为大家烹制了这道家传
名菜:翡翠白菜。这道菜是曾文正公在北京任礼部侍郎时,与家厨反复研究、多
次实验而成的杰作。这道菜里凝聚着一代名臣的智慧。文正公文武全才,做菜也
是卓越拔群。钱谷师爷的介绍赢得了更加热烈的掌声,几位上了点年纪的乡贤眼
睛里溢出泪水,流到千皱百褶的腮上;鼻孔里流出清涕,挂在柔弱的胡须上。
    三杯酒过后,乡贤们轮番向钱丁敬酒。一边敬酒,一边歌颂。那些颂词人各
一套,各有特色,但大家都没忘了拿着大老爷的胡须说事。有的说:大老爷真乃
关云长再世,伍子胥重生。有的说:大老爷分明是诸葛武侯转世,托塔天王下凡。
钱丁虽然是个有胸次的,但也架不住这群马屁精轮番吹捧。他有敬必饮,每饮必
尽。不自觉中已把端着的官架子丢到脑后。他议论风发,谈笑风生,手舞足蹈,
得意忘形,充分地显示了风流本色,真正地与人民群众打成了一片。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众乡贤也醉得横躺竖卧。这次宴会,轰动了整个的
高密县,成了一个流传久远的热门话题。那棵翠绿的大白菜,更是给传得神乎其
神。
    说是那棵大白菜上修着一个暗道机关,别人怎么着都分不开,钱大老爷用筷
子一敲白菜根,立刻就如白莲花盛开,变成了数十个花瓣,每一瓣的尖上,都挑
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很快,人们都知道了新来的知县老爷是曾文正公的外孙女婿。他相貌堂堂,
下巴上生着一部可与关云长媲美的胡须。知县不仅是仪表堂堂,而且是两榜进土,
天子门生。才华横溢,出口成章。豪饮千杯而不醉,醉了也不失风度,犹如玉树
临风,春山沐雨。知县夫人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不但天姿国色,而且贤惠无比。
他们的到来,必将给高密县的人民带来齐天的洪福。
    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胡须很好的人,姓孙,名丙,是一个猫腔班子的班主。
    猫腔是在高密东北乡发育成长起来的一个剧种,唱腔优美,表演奇特,充满
了神秘色彩,是高密东北乡人的精神写照。孙丙是猫腔戏的改革者和继承者,在
行当里享有崇高威望。他唱须生戏,从来不用戴髯口,因为他的胡须比髯口还要
潇洒。
    也是该当有事——乡里财主刘大爷喜得贵孙,大摆筵席。孙丙前去吃喜酒。
同席者有一个名叫李武的,是县衙皂班的衙役。筵席上,李武端着公人架子,坐
在首位。
    他大吹大擂着县太爷的一切,从言谈到举止,从兴趣到嗜好,最后,谈话的
高潮便在大老爷的胡须上展开。
    李武虽然是休假在家,但还穿着全套的公服,只差没提着那根水火根子。他
指手画脚,咋咋呼呼,把同坐的老实乡民,唬得个个目瞪口呆,忘记了吃酒。竖
直了耳朵,听他山呼海啸;瞪圆了眼睛,看他唾沫横飞。孙丙走南闯北,也算个
见多识广的人物,如无李武在场,他必然是个中心,但有了与知县大老爷朝夕相
处的李武在,就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了。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问酒,用白眼和从鼻
孔里发出的嗤呼声表示着对这个小爪牙的轻蔑。但没人注意他,李武更如没看到
桌子前还有个他一样,管自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大老爷的胡须。
    “……常人的胡须,再好也不过千八百根,但大老爷的胡须,你们猜猜有多
少根?哈哈,猜不出来吧?谅你们也猜不出来!上个月俺跟着大老爷下乡去体察
民情,与大老爷闲谈起来。大老爷问俺,‘小李子,猜猜本官有多少根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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