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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谁在时间的彼岸-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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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她消失在视线里,高翔简短地说,收起了手机。

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他意识到,她不告而别远走异国,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之久。上一次她这样跟他说再见之后,就彻底消失,时间长到让他以为他经历的将是一场漫长的、也许再不会相见的告别。

他头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13

第四章 1996年,清岗,刘湾

左思安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敲门声突然响起,全身一震,坐起身来,缩到床头靠墙壁的角落里。

她妈妈于佳早就已经将门铃电池拿掉,她能分辨出可以出入她家的人的敲门声。这个敲门节奏陌生,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跟昨天那个急躁的拍门有明显的区别,但显然同样下决心要将她家紧闭的门敲开。

她不知道来人是谁,却能想象到隔壁邻居悄悄打开他家防盗门上的小窗向她家访客好奇窥视的情形。

她害怕陌生人的敲门,更害怕由此导致像昨晚那样父母压低声音的争吵,吵架的内容从知道她怀孕那天起,就一再重复着,多半以“如果”开头,拉锯一般,一句接着一句,仿佛谁要不接上去,谁就是该对她目前状况负责的一方:

如果你听我的就让她在省城住读,没带她来清岗读书……

如果你这个当妈妈的多关心一下女儿,早告诉她一些生理知识……

如果你不那么过份娇惯她,弄得她没有一点应变能力和主见……

如果你跟她足够亲近,这种事女儿本来会最先跟母亲讲……

如果你没忙着下乡检查工作,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

如果放暑假的时候你不是忙课题,把她接回去了……

如果你没有大张旗鼓报案,我们又何必这么背动……

昨晚的争吵来得尤其持久而激烈,他们不约而同避免提及她的名字,相互指责对方是不称职的家长,母亲说得更有力一些,而父亲好一会儿才反击一句。

她只能用被子蒙上头,缩到墙角瑟瑟发抖,一直哭到不知不觉睡着,半夜醒来,屋子已经安静下来。她悄悄下床走到客厅,发现父亲没有进卧室睡觉,而是拥着被子蜷缩在沙发上。她站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在沙发上艰难地翻身,她才回了自己的房间重新躺下。

于佳走进卧室,眉头不由自主地一皱,左思安知道,母亲不喜欢看见她这个瑟缩的样子,可是她已经没办法掩饰内心的恐惧。于佳用温和的声音说:“不用怕,我去看看是谁。”

她家住的是清岗县政府安排的宿舍三楼,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墙壁单薄,坐在自己的卧室内,她可以清楚听到妈妈打开门,冷冷地问:“有什么事?”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回答说:“于老师,你好,我叫高翔,我是……”

于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谁,我在公安局见过你。你母亲昨天已经来撒过泼了,我没什么可跟你们说的,请回吧。”

然而那人并没有离开,“于老师,请给我几分钟时间,如果你觉得我的提议无理,我保证我和我的家人不会再来打搅你。”

左思安知道,邻居肯定还在看着,等着昨天这个人的母亲造访时发生的戏剧化冲突再次出现,而于佳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她妥协了,让他进来以后关上门,但并没有邀请他坐。

“你看上去是文明人,让我们用文明人的方式解决这个问题吧。我知道你无非是打算用比你母亲礼貌的态度把那个要求再提一次。我不会答应,让你进来,只是不想让邻居接着看热闹而已。请不要再来骚扰我们。”

“但是你女儿……”

他的讲话中断。左思安可以想象是母亲用手势制止了他,同时还侧耳听她在房内有什么动静。自从出事以后,她的感知能力似乎比以前要强得多,很多场面、别人的表情,甚至一瞬间的眼神,她不必看都能清楚知道。她并不欢迎这份加重她痛苦的敏感,只想把身体蜷缩得更紧一些,然而她的腹部妨碍了她的努力,她唯一能做的是搂住自己的膝盖搂着更紧一些,仿佛这样可以锁闭一部分自己,多几分抵挡的屏障。

于佳的声音放得更低,可听得仍然清晰:“我女儿不劳你们关心。我也不会跟你们这一家人商讨她的前途、未来。”

这时又传来敲门声,同时有人叫:“于阿姨,是我们。”

左思安知道,是她的同学刘冠超和他妈妈王玉姣来了。于佳开门放他们进来,刘冠超用刚处于变声期的嗓音说:“于阿姨,这是你让我买的洗发水、护发素和洗衣粉,这是找的钱。”

“小超,谢谢你。”

王玉姣说:“于老师,这锅山药排骨汤是我在家里生了煤炉慢火炖的,趁热给小安盛一碗吧。”

“谢谢你,王姐,她中午也只吃了一点,就再不肯动筷子了。”

“那我先到厨房去洗米摘菜,把饭煮上。小超,你去跟小安一起做作业吧。”

“嗯,于阿姨,我带了老师今天布置的作业过来,可以跟小安讲讲上的新课。”

“好,谢谢你,小超。”于佳扬声说,“小安,小超过来了。”

刘冠超是一个瘦小的男孩,穿着旧而干净的校服,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他来自清岗县内一个叫刘湾的小乡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岗中学后,父母为了支持他,带着他和他姐姐举家迁进清岗县城,靠卖菜维持生活。左学军去买菜时与刘氏夫妇认识,交谈之中发现他们的儿子刘冠超与左思安刚好是同班同学。他工作繁忙,偶尔还要到省城开会,去清岗下面农村检查工作,去外地出差,一去三两天或者一周不等,于是跟刘家商量,请王玉姣每天过来打扫卫生,做一餐晚饭。在他外出时,刘冠超会上来跟她一起做作业,王玉姣会陪左思安过夜。这个安排解除了他很多后顾之忧,于佳知道后也放心了许多。

同学一年多时间,刘冠超已经是左思安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也是出事之后唯一能进入她房间的外人。

他打开书包拿出笔记本,正要说话,左思安向他摇摇头,示意他安静。外面的对话在继续着。

“你看到了吧。我女儿不能上学,不能上街,关在家里还有邻居议论打听,去医院做一次治疗检查,她就要接近崩溃。我们的家在省城,可是……我现在不能丢下女儿回去上班,更不能带女儿回去。我怕这件事张扬到省城,她以后在那里也被人指指点点,没法立足。她成天把自己关在一个九平方米的卧室里,除了她的这个同学,谁也不肯见。我得盯着我女儿,同样哪里都不能去,甚至不能出去买日用品。这间宿舍现在就是我和我女儿的监牢。你还想跟我谈什么?”

来人没有回答,刘冠超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他是谁?”

左思安摇摇头,没有回答。

于佳继续说:“你母亲找上门来,当着我女儿的面威胁说要整垮我丈夫。可是他在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整个人就已经垮了。他疼爱他的女儿,经历了你们想象不到的打击,否则他那样温和的人,也不会像疯了一样上警车亲自去追捕那个畜生。你们是些什么人啊,居然会上门来提这种要求。我如果拿女儿去做交易换你们不告他,他就永远不会原谅我了。”

那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平稳诚恳:“于老师,我不是过来提要求,更不是想威胁谁。我只想跟你平心静气商量出一个对大家都好的解决办法。”

“你母亲也是口口声声说要帮我们解决问题,我把她赶出去,还险些动手打她,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我也会有像泼妇一样跟人歇斯底里吵架的一天。平心静气?你觉得我可能保持平静吗?”

“我代我母亲向你道歉,于老师,我并不赞成她的做法。但是,你女儿已经怀孕六个月,引产下来的话……”

刘冠超昨天来时也正好撞上陈子惠的来访,听到过差不多的谈话,他顿时脸涨得通红,“我去赶他走。”

左思安突然下了床,打开卧室门走出去,刘冠超紧张地跟在她后面。于佳惊愕地说:“小安,你出来干什么?”

左思安直直看着他们:“妈妈,就照他们说的做吧。”

“小安,你在胡说什么。”

“昨天来的那个女人说如果不答应的话,她就要一直告爸爸。”

“我已经说了,别理她……”

她打断于佳:“她不会罢休的,不是吗?那天在医院里我听雅琴姐说,引产跟生下来差不多,如果引产下来是活的,还得打一针弄死。”

于佳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没来得及说话,王玉姣已经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慌张张地说:“雅琴这死丫头,没轻没重的,怎么跟你讲这种混帐话,看我回去不打她。小安,你别听她的,她刚进县医院当几个月的实习护士,什么也不懂。”

左思安并不回答,顾自说:“我不想让他们再找我爸爸的麻烦。反正已经这样了,他们要的话,就给他们好了。”

她谁都不看,声音平平,清晰而没有任何感□彩。于佳怔怔看着她:“不行,你爸爸不会同意的。这些事不需要你操心,大不了我带你回省城引产……”

“我不回去,也不引产。送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把这件事了结掉,我们再回家。”

“那怎么行,我已经没办法再请假了。”

“你回去上班吧,我不要你陪。”

左思安说完便回了卧室,刘冠超随她进来,呆呆站着,完全不知所措。

这时,外面那个男人的声音重新响起:“于老师,请你再考虑一下。”

“我有什么可考虑的。你们这样恐吓一个孩子,利用她对她父亲的爱来胁迫她,实在太卑鄙了。”

“对不起,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不管你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保证以后会尽力阻止我母亲再来你家。”

“但是你不会阻止她去告我丈夫,对吗?”

“对不起,家母她很疼爱她弟弟……”

于佳冷冷地打断他:“不要在我家里提到那个人。”

“对不起。”那人再次道歉,声音诚恳,“家母很固执,我和我父亲都不同意她的做法,但是恐怕我们都拦不住她,我之所以过来,也只是想尽量把危害减低一些。”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可以减低的?”于佳的声音低弱下来,没有刚才的愤怒,不像是反诘,也不像是争辩,更像是在茫然的自言自语。

“于老师,我知道你也有工作,我家可以负责照顾你女儿。”

“休想,我绝对不会把女儿交给你们家,也绝对不允许你母亲靠近我女儿半步。”

那人有些尴尬地说:“这也只是一个建议,我们可以再商量出一种你们能接受的处理方式。”

王玉姣突然插话了,“于老师,小安这样成天关在家里不是个办法。再说,你还得上班啊。”

“是的,单位今天又给我打了电话,催我回去上班。”正如刘冠超是左思安这段时间唯一的朋友,来自乡村、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便辍学的王玉姣也是受过高等教育、身为博士的于佳目前唯一能与之谈论女儿困境的人。焦灼之下,她一时忘记了另外一个客人的存在,喃喃地说,“我也知道这样拖下去对小安没好处,县医院的医生不敢担责任,迟迟不愿意做手术,建议去条件更好的上一级医院去引产。我当然不能把她带回省城动这种手术,可是还能送到哪里去呢?她爸爸听我提起,转身就走,根本不跟我商量,我能怎么办?”

“于老师,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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