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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红高粱 莫言-第7章

小说: 红高粱 莫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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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的焦虑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个伟岸的男子怀抱里缓解焦虑
消除孤寂。婚期终于熬到了,奶奶被装进了这乘四人大轿,大喇叭小唢
呐在轿前轿后吹得凄凄惨惨,奶奶止不住泪流面颊。轿子起行。忽悠悠
似腾云驾雾,偷懒的吹鼓手在出村不远处就停止了吹奏,轿夫们的脚下
也快起来。高粱的味道深人人心。高粱地里的奇鸟珍禽高鸣低啭。在一
线一线阳光射进昏暗的轿内时,奶奶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渐渐清晰起起来。
她的心像被针锥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爷,保佑我吧!〃奶奶心中的祷语把她的芳唇冲动。奶奶的唇
上有一层纤弱的茸毛。奶奶鲜嫩茂盛,水分充足。她出口的细语被厚重
的轿壁和轿帘吸收得千干净净。她一把撕下那块酸溜溜的罩头布,放在
膝上。奶奶按着出嫁的传统,大热的天气,也穿着三表新的棉袄棉裤。
花轿里破破烂烂,肮脏污浊。它像具棺材,不知装过了多少个必定成为
死尸的新娘。轿壁上衬里的黄缎子脏得流油,五只苍蝇有三只在奶奶头
上方嗡嗡地飞翔,有两只伏在轿帘上,用棒状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
奶奶受闷不过,悄悄地伸出笋尖状的脚,把轿帘顶开一条缝,偷偷地往
外看。她看到轿夫们肥大的黑色衫绸裤里依稀可辨的、优美颀长的腿,
和穿着双鼻梁麻鞋的肥大的脚。轿夫的脚踏起一股股噗噗作响的尘土。
奶奶猜想着轿夫粗壮的上身,忍不住把脚尖上移,身体前倾。她看到了
光滑的紫槐木轿杆和轿夫宽阔的肩膀。道路两边,板块般的高粱坚固凝
滞,连成一体,拥拥挤挤,彼此打量,灰绿色的高粱穗子睡眼未开,这
一穗与那一穗根本无法区别。高粱永无尽头,仿佛潺潺流动的河流。道
路有时十分狭窄,沾满蚜虫分泌物的高粱叶子擦得轿子两侧沙沙地响。
轿夫身上散发出汗酸味,奶奶有点痴迷地呼吸着这男人的气味,她
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春情波澜。轿夫抬轿从街上走,迈得都是八
字步,号称〃踩街〃,这一方面是为讨主家欢喜,多得些赏钱;另一方
面,是为了显示一种优雅的职业风度。踩街时,步履不齐的不是好汉,
手扶轿杆的不是好汉,够格的轿夫都是双手卡腰,步调一致,轿子颠动
的节奏要和上吹鼓手们吹出的凄美音乐,让所有的人都能体会到任何幸
福后面都隐藏着等量的痛苦。轿子走到平川旷野,轿夫们便撤了野,这
一是为了赶路,二是要折腾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轿子颠得大声呕
吐,脏物吐满锦衣绣鞋;轿夫们在新娘的呕吐声中,获得一种发泄的快
乐。这些年轻力壮的男子,为别人抬去洞房里的牺牲,心里一定不是滋
味,所以他们要折腾新娘。
那天抬着我奶奶的四个轿夫中,有一个成了我的爷爷…………他就是余
占鳌余司令。那时候他二十啷当岁,是东北乡打棺抬轿这行当里的佼佼
者…………我爷爷辈的好汉们,都有高密东北乡人高粱般鲜明的性格,非我
们这些孱弱的后辈能比…………当时的规矩,轿夫们在路上开新娘子的玩
笑,如同烧酒锅上的伙计们喝烧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
他们也敢折腾。
高粱叶子把轿子磨得嚓嚓响,高粱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哭
声,打破了道路上的单调。哭声与吹鼓手们吹出的曲调十分相似。奶奶
想到乐曲,就想到那些凄凉的乐器一定在吹鼓手们手里提着。奶奶用脚
撑着轿帘能看到一个轿夫被汗水湿湿的腰,奶奶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着
大红绣花鞋的脚,它尖尖瘦瘦,带着凄艳的表情,从外边投进来的光明
罩住了它们,它们像两枚莲花瓣,它们更像两条小金鱼埋伏在澄澈的水
底。两滴高粱米粒般晶莹微红的细小泪珠跳出奶奶的睫毛,流过面颊,
流到嘴角。奶奶心里又悲又苦,往常描绘好的、与戏台上人物同等模
样、峨冠博带、儒雅风流的丈夫形象在泪眼里先模糊后漶灭。奶奶恐怖
地看到单家扁郎那张开花绽彩的麻风病人脸,奶奶透心地冰冷。奶奶想
这一双乔乔金莲,这一张桃腮杏脸,千般的温存,万种的风流,难道真
要由一个麻风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样,还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里悠长
的哭声里,夹杂着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哟…………蓝天哟…………花花绿绿的
天哟…………棒槌哟亲哥哟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哟…………。我不得不
告诉您,我们高密东北乡女人哭丧跟唱歌一样优美,民国元年,曲阜县
孔夫子家的〃哭丧户〃专程前来学习过哭腔。大喜的日子碰上女人哭亡
夫,奶奶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已经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时,有一个
轿夫开口说话:
〃轿上的小娘子,跟哥哥们说几句话呀!远远的路程,闷得慌。〃
奶奶赶紧拿起红布,蒙到头上。顶着轿帘的脚尖也悄悄收回,轿里
又是一团漆黑。
〃唱个曲儿给哥哥们听,哥哥抬着你哩!〃
吹鼓手如梦方醒,在轿后猛地吹响了大喇叭,大喇叭说:
〃姆咚…………姆咚…………〃
〃猛捅…………猛捅…………〃轿前有人模仿着喇叭声说,前前后后响起一
阵粗野的笑声。
奶奶身上汗水淋漓。临上轿前,曾外祖母反复叮咛过她;在路上,
千万不要跟轿夫们磨牙斗嘴,轿夫,吹鼓手,都是下九流,奸刁古怪,
什么样的坏事都干得出来。
轿夫们用力把轿子抖起来,奶奶的屁股坐不安稳,双手抓住座板。
〃不吱声?颠!颠不出她的话就颠出她的尿!〃
轿子已经像风浪中的小船了,奶奶死劲抓住座板,缸中翻腾着早晨
吃下的两个鸡蛋,苍蝇在她耳畔嗡嗡地飞。她的喉咙紧张,蛋腥味冲到
口腔,她咬住嘴唇。不能吐,不能吐!奶奶命令着自己,不能吐呵,凤
莲,人家说吐在轿里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轿一辈子没好运……
轿夫们的话更加粗野了,他们有的骂我曾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小
人,有的说鲜花插到牛粪上,有的说单扁郎是个流白脓淌黄水的麻风病
人,他们说站在单家院子外,就能闻到一股烂肉臭味,单家的院子里,
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绿头苍蝇……
〃小娘子,你可不能让单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烂啦!〃
大喇叭小唢呐呜呜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强烈,奶奶牙齿紧
咬嘴唇,咽喉里像有只拳头在打击,她忍不住了·一张嘴,一股奔突的
脏物蹿出来,涂在了轿帘上,五只苍蝇像子弹一样射到呕吐物上。
〃吐啦吐啦,颠呀!〃轿夫们狂喊着,〃颠呀,早晚颠得她开口说
话。〃
“大哥哥们……饶了我吧……〃奶奶在呃嗝中,痛不欲生地说着,
说完了,便放声大哭起来。奶奶觉得委屈,奶奶觉得前途险恶,终生
脱苦海。爹呀,娘呀,贪财的爹,狠心的娘,你们把我毁了。
奶奶放声大哭,高粱深径震动。轿夫们不再颠狂,推波助澜,兴风
作浪的吹鼓手们也停嘴不吹。只剩下奶奶的呜咽,又和进了一支悲泣的
小唢呐,唢呐的哭声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优美。奶奶在唢呐声中停住
哭,像聆听天籁一般,听着这似乎从天国传来的音乐。奶奶粉面凋零,
珠泪点点,从悲婉的曲调里。她听到了死的声音,嗅到了死的气息,看
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红的嘴唇和玉米般金黄的笑脸。
轿夫们沉默无言,步履沉重。轿里牺牲的哽咽和轿后唢呐的伴奏,
使他们心中萍翻桨乱,雨打魂幡。走在这高粱小径上的,巴不像迎亲的
队伍,倒像送葬的仪仗。在奶奶脚前的那个轿夫    我后来的爷爷余占
螯,他的心里,有一种不寻常的预感,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样,把他未
来的道路照亮了。奶奶的哭声,唤起他心底早就蕴藏着的怜爱之情。
轿夫们中途小憩,花轿落地。奶奶哭得昏昏沉沉,不觉把一只小脚
露到了轿外。轿夫们看着这玲珑的、美丽无比的小脚,一时都忘魂落
魄。余占鳌走过去,弯腰,轻轻地,轻轻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脚,像握着
一只羽毛末丰的乌雏,轻轻地送回轿内。奶奶在轿内,被这温柔感动,
她非常想撩开轿帘·看看这个生着一只温暖的年轻大手的轿夫是个什么
样的人。
…………我想,千里姻缘一线穿,一生的情缘,都是天凑地合,是毫无
挑剔的真理。余占鳌就是因为握了一下我奶奶的脚唤醒了他心中伟大的
创造新生活的灵感,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一生,也彻底改变了我奶奶的
一生。
花轿又起行。喇叭吹出一个猿啼般的长音,便无声无息。起风了,
东北风,天上云朵麇集,遮住了阳光,轿子里更加昏暗。奶奶听到风吹
高粱,哗哗哗啦啦啦,一浪赶着一浪,响到远方。奶奶听到东北方向有
隆隆雷声响起。轿夫们加快了步伐。轿子离单家还有多远,奶奶不知
道,她如同一只被绑的羔羊,愈近死期,心里愈平静。奶奶胸口里,揣
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它可能是为单扁郎准备的,也可能是为自己准备
的。
奶奶的花轿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传说中占有一个
显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洼子里的大洼子,土壤尤其肥沃,水分尤其充
足,高粱尤其茂密。奶奶的花轿行到这里,东北天空抖了一个血红的闪
电,一道残缺的杏黄色阳光,从浓云中,嘶叫着射向道路。轿夫们气喘
吁吁,热汗涔涔。走进蛤蟆坑,空气沉重,路边的高粱乌黑发亮,深不
见底,路上的野草杂花几乎长死了路。有那么多的矢车菊,在杂草中高
扬着细长的茎,开着紫、蓝、粉、白四色花。高粱深处,蛤蟆的叫声忧
伤,蝈蝈的唧唧凄凉,狐狸的哀鸣惆怅。奶奶在轿里,突然感到一阵寒
冷袭来,皮肤上凸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奶奶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
回事,就听到轿前有人高叫一声:
〃留下买路钱!〃
奶奶心里咯噔一声,不知忧喜,老天,碰上吃佧饼的了!
高密东北乡土匪如毛,他们在高粱地里鱼儿般出没无常,结帮拉
伙,拉驴绑票,坏事千尽,好事做绝,如果肚子饿了,就抓两个人,扣
一个,放一个,让被放的人回村报信,送来多少张卷着鸡蛋大葱一把粗
细的两柞多长的大饼。吃大饼时要用双手扦住往嘴里塞,故曰〃扦饼。〃
〃留下买路钱!〃那个吃扦饼的人大吼着。轿夫们停住,呆呆地看着
劈腿横在路当中的动路人。那人身材不高,脸上涂着黑墨,头戴一顶高
粱篾片编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露出密扣黑衣和拦腰
扎着的宽腰带。腰带里别着一件用红绸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东西。那人
用一只手按着那布包。
奶奶在一转念间,感到什么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还怕什
么:她掀起轿帘,看着那个吃扦饼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买路钱!要不我就崩了你们!〃他拍了拍腰里那件
红布包裹着的家伙。
吹鼓手们从腰里摸出曾外祖父赏给他们的一串串铜钱,扔到那人脚
前。轿夫放下轿子,也把新得的铜钱掏出。扔下。
那人把钱串子用脚踢拢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轿里的我奶奶。
〃你们,都给我滚到轿子后边去,要不我就开枪啦!〃他用手拍拍腰
里别着的家伙大声喊叫。
轿夫们慢慢吞吞地走到轿后。余占鳌走在最后,他猛回转身,双目
直逼吃扦饼的人。那人瞬间动容变色,手紧紧捂住腰里的红布包,尖叫
着:〃不许回头,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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